谁也没想到.

一场盛大的皇家寿宴,竟是以刺杀为结局,草草收了场.

先不论那刺杀者是何人,这场宴会上,得益者却是很明确的——郭皇后以身挡箭,虽是虚惊一场,也足见情深意重.

当晚之后,已多年未迎接过圣驾的长秋宫中一改先前冷清,接连数夜,皇帝留宿,夫妻和睦.而这在寿宴之前,几乎是不可能之事,连荣妃受了惊吓夜里惊梦,皇帝也只去坐了一个晌午,安抚过后,当夜又回返了长秋宫.

郭皇后一夜之间,重得恩宠,春风得意.

再一个是赵阙.

这一对母子的情形恰恰相反.

羽林卫赶到刺客所在的时候,赵阙正在七八个黑衣人的包围之中,小臂中箭,黑血不止,硬是生生阻了他们的退路.地上亦是七八具尸体,尽是脖颈处一道细细的血线,被同一人一击毙命.

明腾飞当即大惊,带着羽林卫一拥而上,几个回合下来,自知逃脱无望的黑衣人齐齐自尽.

而赵阙,也终于不支昏迷了.

"幸亏送的及时,若再晚上一时三刻,殿下的性命可就……可就……"一脑门儿汗的太医令战战兢兢地"可就"了半天,差点儿连自己也"可就"进去.直到三日之后,赵阙幽幽转醒,老太医的脑袋才算是保住了.

皇帝长长出了一口气,面对醒来后第一句先问他龙体的这个儿子,心中滋味不免复杂.而第二句,赵阙强撑着下了床,跪地请罪道:"儿臣无能,未能给刺客留下活口."

皇帝倒是并未怀疑,他第一时间问过明腾飞当时的情况,那般多的包围,若留下了活口指认出什么人,才是真的可疑.当然,若非他也险些把命搭上,则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皇帝只俯视着他.

脸色苍白,唇色干裂,三日的昏迷虚弱下,不见往日惊艳风华,只那面儿上,依旧是素日来对着他这父皇时的淡淡神色.不亲热,也不疏离,不论他说什么,他总是逆来顺受的.

这个儿子,他从来看不透,也不愿去看透,从来跟他隔着一层,他也不愿去戳破那层——他已有了八个儿子,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无谓放在身边徒添厌烦——是以三岁之后,他再不愿见他,七岁送到白马寺去,留下了他一条命,让他远远待着便是.

到如今,已是十几年过去……

皇帝的思绪飘忽,良久良久,才回过神来,发现赵阙依旧在跪着,额上渗出了细细的汗,心下一软,扶了他起来,"你先好好歇着,太医说毒解了便无碍了,等过个几日休养好了,便协助你六弟一同去查这刺杀案吧."

他说完,紧紧盯着赵阙.

赵阙坦然一笑,摇头道:"儿臣想去白马寺待一阵子,一为父皇祈福,二也赎了我杀戒的罪孽."

皇帝便应了,"也好,维桢有楚问协着,朕也放心."

是的,楚问.

这便是第三个受益者了.

救驾有功的文初,当场被擢升了执金吾,不是副手,不是暂时,而是实实在在地坐上了这京畿大佬的位子.

秩俸二千石,位同九卿,这是什么概念?以后她碰着京兆尹向洵,再也不用自称下官了.

且她有了自己的府邸,就在被查封的文府旁边.

当初的文家叛国案牵连甚大,死的,下狱的,流放的,空出了不少的宅子.其他的宅子都有人住了进去,唯这一座的新主也是倒霉催的,正巧碰上了半年前的雪灾,成为太史令里三颗被斩的人头之一.

接连两主都没什么好下场,自是无人问津,文初就顺势要了过来,离着执金吾的官署不远,皇帝当场就应了,还重重给了赏赐.

"赐百金,珠一斗,帛十二匹,梨花屏一架,玉辟邪一座,蒲纹玉蝉一座,螭纹玉觚一对,莲云纹高足杯六……"

焕然一新的楚府门口,小内监们捧着托盘鱼贯而入,吕福长长的唱喏一结束,一锭金便送到了眼前,正是方才那匣金中取出来的.他哎呦哎呦直推辞,"太多了,太多了,这可使不得……"

"公公跟我见外了不是?"文初拉着他的手,笑着将金锭摆上去,"咱们可是老相识了,上次进宫,还多亏了公公一路提点着.今儿个又是公公来送赏,这还不是缘分么."

"是,是,咱家呀,跟大人是真真投缘."顺着文初的轻推,金锭便收入了袖中,吕福笑成了一朵花,"当日说什么来着,楚公子必定一飞冲天,瞧瞧,今儿个,咱家就得唤您一声大人咯!"

"也是借了公公吉言."携着他往里走.

这宅子算不上大,统共没有十亩地,过了照壁就是一个池子,池下引了洛河的活水,流水潺潺,锦鲤游动,上头是一弯拱桥,横跨了整个前院,让人见之心旷.

"就是可惜了这园子,等着买几个奴隶来,好好打理打理才是."吕福站在厅前的百年老榕下,回头瞧着偌大的一片园子,许久无人打理,显得有心凉.文初就笑道:"只我和弟弟两个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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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我的大人呦!"吕福立即就不同意了,"这可是脸面,让来客瞧见了,还当咱们楚府无银钱."

文初哈哈一笑,"公公就莫要打趣我了,这宅子,哪里会有客人."

吕福一怔明白过来,跺脚道:"大人莫管那些酸溜溜的穷儒生,整日里吃饱了撑得瞎编排,说白了,还不是嫉妒您荣宠大盛么."

这话倒是没错.

晚宴之后,谁不暗自咬牙?

她一跃登上列卿高位,自是红了不少人的眼,明着恭喜恭喜,暗着唾弃唾弃,尤以茶馆酒肆里等待机会的诸多儒生为甚——大家都是无背景无来头,谁不在京师浮浮沉沉三五载?

偏偏你楚问气运滔天,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你不当靶子谁当?

于是文初又多了个"媚主惑君"的罪名,多少儒生摆明了车马,言道她马屁拍的好,升官儿跑不了,又道誓不与楚獠同流合污.

而没有人知道,她这个官儿升的,是多少人共插了一脚的产物,赵阙,赵萱,向洵,刺客,诸多皇子,甚至连草原使节的挑衅也无形中成了一个推手,这么多的巧合凑在一起,再由皇帝的放心和信任拍了板儿,这才有意无意成全了她.

这里头哪怕有任何一个机会她没抓住,都不会是如今这个局面.

是以"楚獠"大人心安又理得,引了吕福就进了自家宽敞又气派的前厅.正好皇帝赏的东西里头,正有着今春的贡茶,两人品着香茗,说着官话,气氛融洽,宾主尽欢.

待到足足一个多时辰后,阿悔带着卢逊进了门,吕福才依依不舍地告了辞.

文初亲自把他送出了门,临着上了轿子,他又拉着她手亲亲热热地道:"不招人妒是庸才——大人就甭管那些嘴碎的,只陛下信任着,您就能步步高升.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说罢,坐着小轿,晃晃悠悠地走了.

卢逊远远地望着,"他这是在点你."

"听出来了,这内监不错,人圆滑,够聪明,收了银子也知道办事儿——哦对了,还会说话,明明想告诉我,陛下的信任是一把双刃剑,既能推我上高位,也能打我落尘埃.偏偏这话说的漂亮,便是传去陛下耳朵里,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那自然,吕德海调教出来的人,认了干儿子的.等他过几年退下去了,中常侍这位子,非吕福莫属."

"原来还有这一茬?"文初讶然地看着他,半晌捶胸顿足,"哎,早知道多给点儿."

"一锭金子呢,满朝上下都没你出手阔!"说着不由瞪她,"果然近墨者黑,我竟也被你带的贿赂来贿赂去了!走,带我瞧瞧大人的新府邸."

两人大笑着进了府,阿悔在前头带路,方才她招呼吕福的时候,这小子已兴奋地把整个府邸转了个遍.引着一路走,哪里是书房,哪里是客房,门门儿清,羞涩地笑容里蕴着说不出的开心.

让文初意外的是,这府邸的后头,主人家的住处,就似是为阿悔和她量身订做的——两栋精美的小楼相距不远,一栋伫立在繁花绿树之中,幽静清雅,适合阿悔读书;一栋偏僻些,正正靠着文府的外墙——且这一栋里更是别有洞天,竟藏了一方白玉铺就的露天浴殿,里头热气氤氲,显然是温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