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真是……太实在.

文初抽了抽嘴角,看一眼雾气氤氲中男人的脸,顿感证据确凿,无法反驳.于是她也不反驳了,点头道:"郎君貌倾国,自不是妇蒲柳之姿可比."

这世上谁家女子不在意容貌,只她把蒲柳之姿说的这般坦然,赵阙一点一点笑开来,唯心中有大气魄,才不计较这皮囊胜负.

瞧着浴桶中水真的快冷了,他重戴上纱帽,起了身,"一刻钟可够?"

"差不多吧."听这意思是要出去了,文初想了想,这一路折腾,难得泡个热水浴,"都出舱了,也不差多呆会儿."

"夜凉风冷,夫人真是舍得."赵阙笑着往外走,开了舱门,又回头道:"夫人慢慢洗,等我回来,夜色方好,春色正浓."

文初扯起浴巾丢过去,"出去!"

候在外面的下人吓了一跳,"公子,您这是……"方才还好好的,怎的这吵起来了?

舱门砰一声关上.

文初听见他在外面道:"我妇爱洁,不喜与人共浴."顿了顿,又叹息道:"不可理喻."

下人双双露出同情的神色,嘴上连番宽慰着,"公子待夫人真好."

"家有一虎啊,"赵阙摇着头,无奈的走了,"凄苦,凄苦."

……

房内的文初噗嗤一下,低低笑了起来.

外头赵阙也在笑,他转过舱廊,步上甲板,上挑的眼中笑意盈盈.河风扑面而来,他负手静静站了一刻钟的功夫,一转身,就看见了站在阶梯口的华眉.

此时已近深夜,甲板上早没了人,华眉仍旧着了那一袭轻纱,许是站了良久,她瑟瑟发抖却紧紧盯着他,想从他身上看出一点端倪.

然而没有.

纱帽阻挡了她的视线,且不说赵阙神色如何,他乍然见到有人出现,竟是半分意外都无,连步子都未顿一顿,自如地从她身边走过.

"等等."

眼见人已走过,华眉急忙叫住他.

他步子微缓,转过头,并不说话.

华眉心头一紧,她见过的达官贵人着实不少,眼力自是上佳——一个男人,她只消一眼,就能将对方看个对穿.衣着打扮可以骗人,谈吐和举止可以伪装,可目光和气度是断断然逃不过她眼的.

可第一次,她竟有写不透这个人,一种无从捉摸的感觉,"华眉见过公子."

"何事?"

"尊夫人落水,全怪华眉莽撞,实在过意不去."她说着抱歉地笑笑,关心道:"夜里水凉,夫人无碍吧?"

"无妨."

"那我便放心了,幸好夫人会水,这在寻常女子中可不多见呢."

男人却没有接话的意思,他的态度冷淡,然仔细想想却是人之常情,夫人被人连累落水实难对罪魁祸首给出好脸色.华眉只好笑道:"不知怎么的,见着夫人总想起一个故友,许就是常人说的缘分吧."福了一礼,"打扰公子了."

赵阙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华眉跟在后面三步远,亦是下了阶梯.

进入船舱,一条长长的走廊上,两面尽是一间间舱门,赵阙自然地推开其中一间,听华眉站在相隔两个舱房的门前,笑着道:"原来住的这么近,明日待尊夫人身子爽利些,华眉定来当面请罪."

她推开舱门进去,强撑的礼数在空荡无人的舱房中顿时崩溃,一点点沿着门滑坐下来.

是你么?

阿初,是你么……

华眉不确定,她印象中的阿初,实在是个神采飞扬的少女,精灵古怪,天真到可爱.她还记得和阿初第一次相见,一身男儿打扮的少女装出色眯眯的模样,打着折扇挑起她的下巴,"原来这就是华眉,真真香艳欲滴,让本公子难以自持啊!"

那般举手投足都洋溢着勃勃灵动,可是今日这个虽五官相似,却平静沉淡到极点的女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

短短数月,让阿初判若两人!

一滴眼泪划过面颊,她既盼这女子就是阿初,又盼阿初或许正生活在她不知道的某个地方,依旧的奕奕飞扬.

漆黑的舱房中,华眉捂住脸,放声痛哭.

女子的呜咽传到隔壁来,文初头一次懊恼自己听力过人的耳朵,几乎忍不住推开舱门想去告诉她.可是不能,于华眉或许是短短数月,于她,却是实实在在的过了十年……

"人心隔肚皮,便是她此时情真意切并非做戏,可以后呢."赵阙的声音传来,文初随口接道:"以后怎么样."

"荣华富贵,她会否将你消息卖出?"

"她性子义气,堪比丈夫."

"一旦陷入危险,有人以她性命相胁,她会否为了保命泄露你的身份."

"我不知道."

是的,她不知道,十年时间,她到底是变了,变得步步小心,步步警惕,即便对华眉,也不敢轻易信任交出真心.文初躺在靠近门口的小.[,!]榻上,翻了个身,"说到底,还是我不信她了."

赵阙则因为身量太长,占了床,"人之常情."顿了顿,又道:"你这也算为她好,不管怎么说,你钦犯的身份不变,贸然和她相认,只会带来麻烦."

文初半天没说话.

赵阙看她一眼.

就见她不知何时已爬了起来,靠坐着,歪着头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啧啧有声看来看去,"殿下竟然在安慰我?"

这语气实在太过稀奇,赵阙不由笑着摇头,"在你心里,我到底是有多狠毒自私."

就你上辈子做的那些事儿,说狠毒都是轻的.文初在心里嘀咕一声,也承认自己把这个人想的太狠,不论何时何地,总以目的性来考虑这人的一举一动.想起他上辈子,文初不免好奇,终于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关键,"那个,镇北军的人……你到底弄走多少?"

房内气氛猛地一窒.

这次换赵阙沉默.

良久之后,他微凉的嗓音叹息道:"文初,你可听过……慧极必伤."

文初耸耸肩,"那说的是女子,楚问堂堂丈夫,何来此忧."

"做一辈子男人不成."

"殿下,你可知何为身不由己?"

他当然知道,或者说,他这一辈子,都处于身不由己中.赵阙不再多说,只问道:"镇北军之事,你如何知道."

一直以来这个男人始终压了她一头,这会儿说出这句话,不否认她有吓他一吓的冲动.隔壁华眉的哭声渐息,她心里却始终烦躁,这会儿看着赵阙果真意外,得意道:"猜的呗."

"倒是会猜."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唔,我算算,差不多有一万?"

"一万五."

果真如此!

镇北军的伤亡本不该这么惨重,庆功当夜,整个军营都喝了烂醉,足足醉了有两日时间.睡梦中她听见的那些声音,集合声,行军声,有人说话,有人哭泣,都仿佛是真实发生的,她却怎么都醒不过来——恐怕并非烂醉如泥,而是被人在庆功酒里下了药,那些声音也的确是真实在发生,正是赵阙要走的一万五千人在转移阵地.

怪不得他阻了冀州的援军,怪不得上辈子他明明早知有奸细,镇北军依旧全军覆没——这人估摸着上辈子胃口更大,一连将镇北军六万人调走,跟他老子玩儿了招偷龙转凤!

回过头来,再以深明大义无欲无争的姿态自请为质,得了美名,远离了纷争,真真是把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

文初哼一声,"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好处全让你占了."

赵阙没听懂,他当然不知道什么上辈子,然这的确是他原本的计划,皇上有撤掉镇北军番号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文大人死后,虎贲将军的消沉也不是一天两天,他就在这时候出现,跟虎贲将军达成了协议,将整个镇北军打包带走,待到时机成熟,"镇北"二字必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这一切的计划可说天衣无缝,然而唯一的一个意外,就是文初的出现,导致原本应该大败的战局,压倒性地转向了南朝,虎贲将军当然更乐意看到这种结果,镇北军立下大功,为了稳定军心和名声,皇上也不会再提撤掉番号之事.

从头到尾,保全了镇北军,成就了文初.

唯一的损失就是他,一时的心软,让计划被完全打乱.

他也起了身,看着黑暗中靠坐的女子,她方方沐浴过,长长的发丝带着湿气随意散开在身侧,笑的像只偷了腥的猫,"所以你那时候,是真的想杀了我吧."

他也不避讳,"差一点儿,你小命就交代了."

好险,文初摸摸脖子,"幸亏我脑袋长的挺牢靠."又笑眯眯叹了句,"啧啧,三皇子也有慈悲我怀的时候."

赵阙也笑了,"端看对什么人."

轻描淡写的六个字,这里头的意思却有点儿多.文初脸上的笑一下僵住,就见正对面男人倚着床定定地望着她,这眼神很深,穿透过短短的距离,似要直望入她心底……

文初心下一跳,"唔,睡了."打个哈欠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