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伙子人赶着路到了家的时候,天已经黑的透透的了,许是今天在舅舅家玩得太累,全哥儿不知何时,已经在车上睡熟了过去,王氏担心他这么睡着,会着了风凉,赶紧把他摇醒。

小家伙哼哼唧唧的,半睁着眼,一副不想醒来的样子,王氏就想先下了车,再把他裹紧了抱到屋里去。

岂料一只脚才刚踩到地面,就见一个黑影莽莽撞撞的,在黑暗里头冲了过来,王氏一没留神,身子没稳住就向后倒了过后,幸亏车上铺着厚厚的稻草和棉被,又有杨福平及时的在后面托了一把,否则,不定得撞出啥毛病来呢?

刚想出声骂咧一句,‘哪个冒失鬼上身啊——’,可还不及张口,就被人攥住了胳膊,“嫂子,救命啊!顺哥儿他爹不行了——”

王氏一下子就听出了这般惊慌失措的声音,是自个儿弟妹的,却一时间没领会过话里的意思来,“这大过年的瞎咧咧啥呢?有啥子话,好好的说——”

王氏抻了抻身上的衣裳,口里如此说着,心里也不禁埋怨着,这老二家的,真是说话做事越来越冒失了,哪像个当了娘的人啊,她倒也不是全然没把吴氏的话当回事,只不过,老二昨儿个还好好的一个人,咋地就今儿个不行了?

何况,这半晌的功夫,也没听着屋里有啥动静啊?要真是儿子快不行了,那两个老的还能没个响动,咋也得在一边守了啊。

只当吴氏还跟从前似的,逮着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大惊小怪的瞎说道,甚至心里头猜测着,这两口子是又拌了嘴吵过架了,吴氏才故意说气话。

倒是全然没有注意到,黑暗里,吴氏那张吓得失了常色,已经眼泪鼻涕糊成一把的脸了。

“咋今年没在你娘家多住上几日,这么着急着回来干啥哩?”王氏一边弯腰抱起小儿子,一边面色如常的跟吴氏闲聊道。

而背后的吴氏却是急的不行,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继续扯了王氏的衣角,慌神着哭了道,“顺哥儿他爹被人锁了,说是要关进大牢里头去了——”

一伙子人动作霎时都顿了住,思量着吴氏这突然暴出来的信息,相较于她上一句没头没尾,一听就让人觉着小题大做的话茬,王氏明显觉得,现在这句更有可信度和真实性。

此时,再仔细一看吴氏的神色,便更加确了定,当即正了面色,沉声问道,“究竟咋回事?你好好说说——,老二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

王氏想想杨长林那暴躁性子,一个不顺意或是脾气上来了,便是极有可能惹下这祸事的,从前亦不是没有过,只不过打伤了人,都是赔点药钱就了结了。

难不成,这回是把人整严重了,被人告到官府那里去了?

果然,吴氏哽咽着嗓子点着头,“嫂子,你咋知道的?”

见她这般反应,王氏倒是微松了口气,好在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儿,斜眼看了一旁皱眉肃脸,面上显着担忧之色的丈夫,便放缓了声音说道,“打个架总不是啥顶了天的大事,只要人没被打死了,事情总还有商量和解决的余地。到底咋回事,咱进屋里去好好说说。外头站着也冷,别把孩子们都冻着了——”

说着话的同时,就抱着全哥儿率先在前面走着,吴氏紧跟在后头,杨长生默了默,许是方才王氏话里的轻松,给了他一些安抚,稍作定神之后,便快速的卸了牛车,跟在后头进了屋去。

屋里很清冷,一整天没有人在家里,炕也早就凉透了,王氏突然就想起,上回也是一家子都出了去,回来后却是老二想的周到给烧烫了炕,又早早准备了姜汤驱寒。

心底就是一软,也不做拖延,吩咐大儿子去添了柴,把炕烧起来,便拉着吴氏坐下,想要问个仔细。

杨长生更加挂心,自然也要跟着听一听,便随便捡了个凳子坐了下来。

没成想,这屁股刚一坐定,杨老爷子就过来了,也不进屋,就隔着门帘在外头喊了声,“老大,你出来一下——”

“你去吧,我这边问详细了,回头再跟你说,也是一样的。”王氏知道他心忧,就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杨长生只得站起身先出去,又被杨老爷子领着,去了他们老两口的屋子。

郑氏正在炕上坐着,腿上盖了床小被子,炕尾的小几上,还堆着一捧没有收拾的瓜子壳,一见着杨长生进来,就坐直了身子板着脸问道,“咋回来的这么晚?本来就没见过几个媳妇回娘家,还非得拉着男人作陪的?她倒是会给自个儿找脸——,把这一屋子老人扔家里头不管,哪里还有点晚辈该有的孝顺样子?”

杨长生不想与她辩驳,心里又挂着事儿,便随意应付了两句,“我这不也是为了送孩子们过去吗?他娘又不会赶车!”

又见老娘面上还是不满,杨长生也怕这一对婆媳积怨愈深,就又耐着性子多做解释了一句,“也就是在那边顺便吃了顿饭,怪我中午喝多了酒,一直睡到傍晌的时候才醒,不然早就回来了——”

郑氏听了却是一个冷哼,尤其是方才杨长生提起赶车二字,她就想起当时儿子瞒着他们两个老的,就把牛给买了的事儿,一时间,倒是对王氏的怨气更甚,止不住的暗骂,那烂了心肝,丧了德行的贱妇,成日里就知道勾了她儿子不孝顺。

这般想着,口里还是没忍住骂了句,“那姓王的一家子,都不是啥好东西,那是成心灌了你酒伤身哩——”

杨长生没想到自个儿一番好心解释,原欲给她们婆媳做和的说辞,却还是引来了老娘的不满,甚至更加误解,当即便有些无奈,不知该怎样接着作答。

倒是杨老爷子此时咳嗽了一声,发话道,“甭扯闲话了!老二的事儿,还没个信呢,说正事吧。”

见老头子发了话,郑氏便也闭了嘴,耷拉着眼皮定在那里。

杨长生原就挂心着小弟的事儿,听老爹如此说道,便也跟着点头,“究竟事情是个怎样?我还没来得及听过哩——”

杨老爷子走到炕沿上坐下,低着个头默了一瞬,才褶着张脸道,“说是回来的路上,碰上一伙子人起了冲突,两边正动着手的时候,就被几个官差给拿了。”

杨长生低着头听着,也没说话,老爷子说的,其实跟吴氏刚才在院里喊的那一句差不多,也没有道出个啥更具体的来。

杨老爷子见他那样儿,当即就皱了眉头,眼瞧着这大儿子日日出门去做着生意,咋还是这一副闷性子没改,没个长进,难不成平时,还真都是让儿媳妇在当家。

“大过年的,谁也没想到家里会出这么一档子事儿。你作为长子,咋地也该拿出个主意来啊——”杨老爷子吐了一口烟,看着大儿子问道。

杨长生听了这话,抬起头看了老爷子一眼,嘴唇掀动了两下,又低了头,他是想着,这事儿还没弄清楚呢,咋拿主意啊?

“你倒是说话啊——,咋说都是你亲生的兄弟,这一出了事儿,也不能撂下不管吧。”迟不见长子出声,杨老爷子便黑着脸,沉了声催促道。

“爹说的那是啥话?我啥时候说过不管老二了?只不过,事情还没整个明白,我这心里头也没个主意啊?”这回杨长生倒是没再沉默,立即开了口说道。

话刚说完,却听炕上一直定着的郑氏哼了一声,“还有啥没弄清楚的?我这耳聋眼花的都听明白了,就是你弟弟跟人打了架,被官差拿了。你现在要想的,就是咋样把你弟弟,给从牢里头弄出来!这般推诿着不给话,难不成是要回去跟那娘们讨过主意,才敢言语?我看你就是被那贱人迷住心窍了,堂堂一个大男人,成天整的跟个吃软饭的似的,啥话都不敢吭声——”

话里很是难听,几乎是没明着骂杨长生是个怕媳妇的软蛋了,杨长生当即就胀红了脸,盯着自个儿老娘满眼的错愕和失望,咋就啥时候,不管出了啥事,都能往王氏身上掰扯哩?

转眼看了下杨老爷子,坐在那里半个字都没发声,显然是认同着郑氏的说法。

“你也别怪你娘说话狠了,她也是一心为了你好,又被你弟弟的事情急了神。不管咋说,你是咱家的老大,就该扛起一家子的责任,别整日里闷着声不吭气,该你拿主意的时候,就得站出来给个话。”许是瞧着大儿子面色不好,杨老爷子想了想,还是抬起头说了几句,既是给个安抚,也是提醒一下。

杨长生说不出此刻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反正很复杂,似有些失望,又有些气恼,但终究还是想着小弟的事情重要,点了头回道,“今儿个天已经晚了,我明儿个一早就赶去县衙打听打听。总要听听官衙那边到底是个什么说法,才好想了辙子来解决事情——”

杨老爷子听着,半晌点点头,“嗯——,你这么办也没错。”

接着,也沉默了没话,见此情形,杨长生便站起了身,准备回屋,“那我就先回去了,爹娘,你们二老就早点歇着吧,等明儿个一有了信,我再来跟你们说。”

杨老爷子点头没有意见,想想又喊住了杨长生说道,“最好是能使几个钱,进去牢里见一见老二,也听听他是咋说的?”

杨长生停住脚步,听完了点点头,便又转身出去了,身后传来郑氏有些尖酸嘶吼的声音。

“该花的钱,别抠索了,那是你亲弟弟。甭被那个女人吹吹耳边风,就舍不得往外掏了。咋地也要分清楚里外才是——”

杨长生听着话音,也没站住脚步,那脚下加大的步伐,透着股不耐烦的意思。

回到屋里,孩子们都在炕上坐着,许是知道家里出了事,一个个都挺乖的,安安静静的也不出声。

王氏正在弯着腰,往洞里添着柴火,见他进来了,便抬起头问了句,“爹找你去,是为了啥事儿啊?”

“就是老二的事情,爹找我过去,拿个章程。”杨长生站着回答了王氏的询问,又想到方才郑氏的掰扯,面上便有些不自然,默了片刻说道,“老二媳妇呢?有没有问出点啥来?”

“被我劝回屋去了。哭哭咧咧的大半天,也没把事儿说个清楚,我也只是听了个大概,再问也问不出个啥来了!”王氏站起身说道。

又见丈夫立在那里不动弹,便又拉了他过来说道,“你也来炕上坐着吧,刚添了柴,已经有点热乎气了。咱坐着好好说——”

杨长生也没反对,由着王氏给他脱了鞋,又塞上了炕,夫妻两这才坐着说起了话,王氏便将方才从吴氏嘴里问出的那些情况,告知了自个儿男人。

事情听来其实并不复杂,就是今儿个杨长林陪着媳妇孩子,从吴氏娘家回来的路上,碰上了一伙子人,不知咋地就起了冲突,然后,杨长林一人对六个,两边打了起来,又正好被路过办差的衙役抓了个正着,将那一群打架斗殴的人,都锁上带走了。

吴氏所述的也就这么多,至于个中详细情况,例如为何会起了冲突,又怎么被官差拿住的等等,她皆不知情。

因为,据她所讲,这厮就在两边人刚起冲突的时候,就抱着儿子躲的远远的了,只临跑前听了那么一耳朵,似乎是跟什么赌博的事儿有关系,接下来的事情,吴氏因为躲得远,所以都没听见,又因为害怕被对方的人马瞅见,拿了她撒气当沙包,甚至中间连头都没敢露几次。

王氏无语之余,见她哭得活像个死了男人的样子,又不好多说什么,还得好言细语的劝了她回屋去。

杨麦香在一旁听着,隐隐觉着小叔这回的事儿,许是跟那回他们叔侄两个,一块诈赌的事情有些关联,但具体真相是何,她也下不了定论。

又听王氏说道,“我瞅着应该也不是啥大事儿,左不过就是一群人有些什么私人的小恩怨纠缠的,打个架偏又被官差撞上了。老二那牛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到处在外头结点小仇,惹点小祸的。

这打架的事儿,也不是头一回了,只不过这回运气背,让官差给逮住了。就算是县老爷审了案,应该也不至于定啥大罪吧。大不了咱到时候多花点钱,疏通疏通,总不让老二多吃苦头就是了——”

杨长生听了,没说话,脸上却掩不住担心,沉默一会儿,才叹口气,“唉——,你说这大过年的,咋就摊上这祸事了呢?”

王氏听着没有言语,“早点睡吧,明儿个还要赶早进城呢——”,又催着几个孩子早些睡觉。

杨长生脱了衣裳,躺在炕上,一会儿翻个身子,跟烙饼似的没个停,王氏也不说他,良久才听到丈夫发了狠说道,“这回老二回来了,咋地也要好好跟他说道说道,非得改改他那脾气不可——”

王氏没有吭声,心里却也是挂着担忧,夫妻两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天没亮就起了来。

杨长生下了炕,就要去套车子出发,王氏知道他心里着急,又怕他路上挨饿,赶着时间匆匆忙忙生了火,烙了几张面饼,着急忙慌的裹上布给塞到他手上,“路上慢慢走,别着急,现在天色还早,你就是到早了,人家县衙也不给开门的啊——”

不放心的又叮嘱了几句,杨长生只管点着头就要走,王氏想了想,又喊住,“你等一下,我去问问老二家的,有没有啥话要带给老二的?”

杨长生只得站住,又等了一会儿,看着王氏去到老二的屋子,敲了门,却半天没有人应。

好半晌,才见着吴氏惺忪着一双睡眼,把门开了条缝,迷糊着问道,“大嫂,这么早过来叫门,有啥事儿啊?”

王氏开口说道,“你大哥就要去镇上了,兴许今儿个能见着老二,你有没有啥话要捎给他的?”

吴氏愣怔了半天,似乎没有听懂,有些疑惑的眯着眼问道,“啥?捎啥话啊?”,过了一会儿才像是有些清醒了过来,说道,“哦——,大哥要去镇上找顺哥儿他爹啊?要捎啥话吗?把人带回来就成了啊——”

王氏看着无语,见她那迷糊状,也没再问,转过身挥了挥手让丈夫走了。

吴氏似乎是真的犯困,没有睡醒,看王氏没再说话,便又关上门回去躺着了。

王氏站在门口,只不到一瞬的时间,听着里头传来的鼾声,当即叹了口气,可真是个够心宽的主儿。

又转身朝着老两口的屋子瞅了瞅,见里面漆黑黑一片,没有动静……

王氏摇了摇头,心情有些复杂的回了屋去,整个上午都心系着担忧,天亮后草草烧了个早饭,也没喊吴氏母子过来,只让大儿子分别送了去给老两口和他们母子,大家各自在自个儿屋里吃饭。

一直等到中午,也没见杨长生回来,王氏更显心焦,中饭也没心思烧,只将那年三十剩下的饺子下了锅煮过,又给两个老的随便热了两个菜,就算了事。

杨麦香看着她那个样子,也不知该咋的劝说,说实话,她自个儿也是一直挂着个心,虽然这个小叔性子不好,为人又有些犯浑,但论良心而说,对她这个侄女却是没有话说的,不论在外头带回来啥好吃的,有顺哥儿的,都不会忘了她那一份。

杨麦香也是真心的盼着他没有啥事,最好是今儿个就能跟着自个儿老爹回来。

半下午的时候,杨长生总算赶着车回来了,也不知是没有听着动静还是咋的,杨老爷子和郑氏都没有出来。

倒是吴氏抱着孩子出了屋,拽着杨长生头一句话就急问道,“顺哥儿他爹呢?咋没跟着一块回来?”

王氏看着丈夫的脸色,并不见松缓,当时就心里一紧,但还是上前去帮着卸了车,又扯开了吴氏,道,“有啥话慢慢说,让你大哥进屋去喝口热水,先缓一缓——”

杨长生面颊紫红,此时正冻得直打哆嗦,今儿个一大清早的赶去镇上,城门还没有开开,赶着第一拨进了城,打听到县衙的位子,寻到那里,却是大门紧闭,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后来辗转曲折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到了一点子消息,又一路赶着回来,早已折腾的连气都喘不上劲了。

进了屋,刚喝了两口热水,才觉着整个人缓过了些许劲来,抬眼瞧着老二家的那口子,坐在那儿直拿着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他,王氏也是面带了询问,便沉着脸,低着头叹了一声,“唉——,怕是情况不大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