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儿,冷不冷啊?咱马上就能到了——”王氏有些怜惜的搂着身旁的小女孩,柔声关心的问道。

小姑娘抿着个唇,也不说话,只一双眼木然的看着路边的风景,小小的面容上,有着不属于同龄人的点点沧桑。

杨麦香转头看了一眼,也忍不住轻叹一声,唉,这小表妹坎坷悲惨的命运,真真是让人怜悯……

昨儿个两个姑姑回娘家来做客,直到要走的时候,杨麦香才知道,王氏已经做主留了钱冬儿住下,自家往后兴许就要添个人口了。

原本,杨麦香还挺高兴,家里能多个小姐妹陪着,以后说话啥的,都能找到人了。

可想想昨儿个,那母女两个分离时的场景,就止不住的心里发酸……

乡下路不好走,又兼之昨儿个白天落了好几个时辰的雪,所以,杨春花姐妹两个原本是打算,回来吃个午饭略坐一坐便走的。

可王氏却硬拉着没让,两个小姑子难得回娘家一趟,便一直留她们到了傍晌,姑嫂三个凑在一块也是难得清闲,说了说体己的话,又特意赶早做了晚饭,让二人吃了,才各自给了些东西,让杨长生驾着牛车分别给送了回去。

杨春花倒是还好,临走时又多叮咛了自家妹子几句,便提上大包小包的坐上牛车走了。

轮着杨春妮的时候,却是泪花泛涌,流个不停,牵着钱冬儿的小手不放,一边抹泪擦涕的,一边口里不停的殷殷嘱咐,不过吐出的话翻来覆去,也就那么两句,“闺女啊,你心里别怨怪了娘,娘也是没有法子,你要是跟着回去了,指定没有活路——”,“冬儿啊,在舅舅家里,一定要乖要听话啊,别给舅舅舅母惹啥子麻烦,等娘熬出头了,就来接你——”

而钱冬儿,那样小小的一个人儿,就那般沉默的站在门口也不吭声,就由着自己亲娘拽着她哭,车轱辘话来来回回的说,她只低着个头,似乎是在专注的瞅着自己的鞋尖子,亦没撒娇耍赖表示不愿,也不点头应个声啥的。

“好啦,好啦——,别整的跟个生离死别似的,你闺女在我这里住着好着呢。我是个啥人,你还不放心了?嫂子就把她当个亲闺女养着,绝不给养的少了半根头发丝。

你也赶紧回去吧,天儿也不早了,再拖路上也不好走路。记着嫂子跟你说的话,做人待事上,甭一味的软和,对自个儿男人硬气一点,回去把自个儿的日子先过起来。

啥时候你那腰杆子硬了,能当家作主了,嫂子就把你闺女送回去,让她欢欢喜喜的跟着你过好日子……”

最终,还是王氏一边淌眼抹泪的看不得这母女两个磨磨叽叽的,一边将小姑子强推上了牛车,临走前也不忘多叮嘱她几句,满心里只盼着杨春妮能够多少听进去劝,往后把那性子提起来,也能让旁人放了心。

眼瞅着杨春妮携着满腔的不舍,就这般坐着牛车走了,却没想到,车子刚刚出了杨家的院子,一旁一直默不吭声的钱冬儿,却是拔腿就追了上去。

小丫头也不出个声喊一下,杨春妮那时候也只顾着埋着头流眼泪,没有看见,等到抬起头瞧见了的时候,这孩子已经跟着牛车跑到了村子口了。

王氏跟在后面追,杨麦香想了一下,便也跟了上去,好不容易追上了钱冬儿,王氏便搂着她没让再跑,“冬儿乖啊,让你娘好生的回去吧。舅母喜欢你,一定好好的待你,你就住在舅母这里,跟哥哥姐姐弟弟们一起玩耍——”

小丫头这时方才知道伤心似的,哽咽着落了泪来,冲着牛车的背影喊了句,“娘,我会乖乖听话的,您护好了自个儿,别再让那个男人打你了——”

话音随着风飘远,也不知杨春妮这个做娘的有没有听到,自个儿闺女的心声……

王氏听得心酸,牵着她往回走去,“乖孩子,你娘指定会照顾好她自个儿的。”

钱冬儿一步三回头的往前走着,直到快要进了杨家的院门,她还是不忘勾着头向后面瞧了瞧,泪花闪烁的眼底深处,似乎嵌着浓浓的牵绊和担忧……

夜里,王氏担心钱冬儿突然换了个环境睡不踏实,便把她挪到了自个儿身旁挨着睡觉。

等到孩子们一个个的都睡熟了,王氏这才跟自个儿男人说起了话来,“他爹,今儿个也没顾得上跟你商议一声,就做主把冬儿给留下了,你心里头不会怪了我吧?”

杨长生转过脸嗔了她一下,“咱家啥大事儿小事儿的,不都是你在拿主意,我哪次说过一个不字了。”

又拧着眉,叹了声,“再说了,这事儿你做的对,小妹那日子过得着实不容易啊,累得这娃子也跟着可怜。你是没瞧见,今儿个我跟春妮到山上,把这孩子扒拉出来的时候那个样儿,也不晓得是从哪里捡来的那些干草,全乱七八糟的盖了在身上,就这样也是浑身冻得直打着哆嗦,要不是一路上拿被子给她捂实了,指不定就要把人给冻坏了。

还有春妮那男人,我瞅着也不是个啥善茬,当着我的面,就敢把春妮骂的不敢吭气,见着我,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眼珠子都要斜到天上去了。最后,要不是我硬拽了春妮上车,他男人还不放哩——”

王氏听了,也跟着叹气,“该说的,该劝的,今儿个我跟春花都说尽了,就盼着妮儿自个儿争气,别再跟以前似的。咱在这里再着急也没用,这日子,还得靠了她自个儿过出来——”

杨麦香躺在炕上闭着眼,听着亦觉得是这么个理儿,女人家也不能光靠着一个‘忍’字来熬日子,以前王氏在杨家忍了十多年,结果又是怎样,越是往后了退,旁人却是越嚣张的往前了逼。

再看看现在王氏的日子,要不是那一回的硬气,哪来如今的舒心自在呢?

杨麦香想着这一整个晚上,小表妹一言不发连个笑都没有的样子,也希望自个儿小姑争气一点,早些幡然醒悟过来。

迷迷糊糊间,又听到杨长生低沉的带了呵欠的声音,“唉——,咱也甭想那么多了,早点睡吧,明儿个还要早起去你娘家哩。这娃子,咱就替春妮好好养着,啥吃的穿的,别亏了她就成。春妮要是日子再过的不好,咱也没有啥法子,到时候能帮就帮上一把吧——”

王氏轻轻应了一声,夫妻俩便再也无话,各自睡了过去……

第二天,钱冬儿起床之后,依然不大愿意开口说话,眼里还有些怯生生的,尤其是刚醒来的那一刻,看着周围都是陌生的一切。

王氏生怕两个老的在饭桌上给个眼色瞧,孩子看了之后,心里更不舒服,便跟杨长生商议了,还是两边分开了吃早饭。

反正吃的都是一个锅里的东西,杨长生虽觉着大过年的没几天,就分开了吃饭,有些不大好,但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吃过早饭,一家子大大小小的就坐了牛车,往着王氏的娘家去,杨长林夫妻两个还没有回来,今儿个只有老两口在家里守着,反正大过年的,家里啥吃的都是现成,只要生个火热一热就行,也不愁他们饿着。

一路上,风刮得还挺大,起初杨麦香还想着法子的,逗逗身边的小表妹说话,可见她半天都没个反应,杨麦香也觉着无趣,便不再白费力气。

倒是一旁的全哥儿,一路上显得尤为兴奋,叽叽喳喳的叨叨个没停,呛着风欢呼着叫着,“喔——,要去姥姥家了。”

再看大哥杨福平,也是一脸的希冀和期待,杨麦香知道他的心思,不就是开春后要被家里送去念书了,小伙子心里头没底,而舅舅家的几个孩子都念过学堂,大表哥更是已经有了秀才的功名,便想着先去讨个经验啥的。

杨麦香在心里哂笑一声,难得见到自家憨实的大哥,这般可爱的一面,也忍着没去点破。

就这么想事儿的一会儿功夫,牛车便停在了一家宽敞的砖瓦房院子门口,院墙也是砖石砌成的,看着得有一人高不止的样子。

杨麦香‘第一次’到姥姥家做客,便被这阔绰明亮的砖瓦房子给惊着了,乡下人家穷苦,往往一个村子走下去,都扒拉不出两座砖瓦房来。

以前也偶尔听说过王氏娘家条件不错,却没想到有这般的富裕,方才一路进了村来,见着的也不过都是一式的茅草顶泥土房,看来自个儿姥姥家在这村子里,也该是数一数二的富户吧。

不知不觉间就跟着进了院子,出来迎客的是王氏的大哥,杨麦香也没注意听他们寒暄了些什么,只自顾自的发着愣。

猝不防的,突然就被人搂在了怀里,杨麦香抬头一看,便张着嘴甜甜的喊了声“舅母——”

房氏立马就欢喜着应了一声,圆圆的白脸上尽是和气的笑,搂着杨麦香便进了屋去,一路上都在逗着杨麦香说话,“麦香丫头,有没有想舅母啊?”

杨麦香虽然是‘头一回’见她,但自然也不会傻傻的说自个儿不想,反正她是早就知道,自个儿这个舅母与王氏关系甚好,在家的时候,就常常听到王氏念叨这个嫂子,又很得全哥儿那小哥俩的喜欢,想必定不是坏的。

何况,方才只一面看过,杨麦香便瞧出,这舅母是个好脾气的主儿,眼里,面上都透着股温和,便只管抹了蜜的拿着甜话哄她。

哄得房氏一路搂着她都不舍得撒手,直到一群人进了屋,王氏夫妻两个领着孩子们,给王家老两口磕了头拜了年,几个孩子都各自拿了红包,杨麦香便又被房氏给拽了过去,抱着坐到了她的膝上。

堂屋里烧着炕,又拢了两个火盆,一点儿也不显冷,杨长生坐在椅子上,由大舅子王天杰陪着说话,平哥儿年纪渐大,也不好意思去姥姥姥爷那里撒娇,便待在一旁,安静的陪着。

全哥儿那小家伙,是早就爬到炕上去,钻到姥姥孙氏的怀里撒娇去了,姥爷王老根就在一边乐呵呵的看着。

一屋子暖意融融……

“麦香快下来,都多大的人了,咋还这样哩。嫂子也别太惯着她了,这丫头最会揽着梯子往上爬了,都怪我平日里惯的没了规矩——”

王氏搂着一旁坐着的钱冬儿,瞧着自个儿嫂子又是拿点心又是拿糖果的,哄着杨麦香跟个小娃子似的,还要人拿着喂到嘴里,看着有些不像话,便假意瞪了闺女一眼,开口说道。

杨麦香也觉着自个儿似乎有些过了,也不知怎地,明明内里二十多的灵魂,偏偏此时窝在房氏的怀里,真就成了个几岁的孩子。

她前世没享受过母爱,更没被亲妈抱过一回亲过一次,也就小时候,奶奶还在世的时候,那样的搂过抱过她,来到这边的世界后,王氏整日里忙里忙外的,顾着生计和家事,也没正经好好搂着她哄过一回。

也许是心底里,还是渴望那份独缺的感觉吧,今儿个被房氏那般亲昵的又搂又抱,杨麦香不知怎地就享受和贪恋了起来。

挣扎着想要下地,却被房氏搂着没让动弹,只见她嗔了王氏一眼,笑着说道,“咋地?我抱着你闺女,这是心里头吃醋了怎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嫂子我生了三个小子,就盼能有个闺女,偏老天爷还不给。这辈子也就稀罕个丫头了,尤其是咱家麦香,水灵灵的,咋看都招人喜欢。不过你放心,嫂子不跟你抢,也就是这一天的功夫,解解馋过过瘾罢了——”

那说话时的娇态,竟一点都不像个成了亲的妇人所该有的,还有那眼角眉梢的松快舒心,尽显出一副万事不待愁的适意。

不过,话说回来,像房氏这般的女人,还有啥不舒心的地儿呢?

她与杨麦香的舅舅王天杰,本就是表兄妹成亲,打小就是亲梅竹马的感情,一嫁进门来,便是亲姑姑当了婆婆,自不会像旁人家那样被婆家拿捏教训,再加上孙氏本就是宽和的性子,对她也只有更疼爱的份。

刚嫁过来的时候,王家虽不如现在富裕,但手里也攥了二三十亩的良田,雇了人种着,吃穿不愁的,也用不着她干啥子重活。

几个小姑子,也是打小一块玩着长大的好姐妹,也不会无端的找茬惹麻烦,一家子和和气气的,大家彼此间偶尔拌个嘴啥的,也去的很快。

唯一不顺心的事儿,也就是刚开始嫁进来三年,都没生出个娃来,中间倒是怀过一回,却被她不小心掉了。

哪怕这样,房氏也没被夫家为难过,婆婆孙氏虽然心里头盼着孙子,嘴上却从不说出来,还一个劲的安慰她不用着急,这子女的缘分,都是老天爷注定了的,到了该来的时候,自然就会来了。

房氏心性单纯,被孙氏拿着几句话一哄,倒也真不怎么愁了,还是整天乐呵呵的过日子,可她不晓得的是,自个儿婆婆背着她不知道偷偷的拜过几回送子娘娘了。

兴许真是孙氏拜了神得了灵验,没过一年,房氏就给老王家添了个大孙子,接着之后隔个几年,又出来两个,连着生了三个大胖小子,可把老两口乐呵的,整天见牙不见眼的。

房氏却还自个儿跟自个儿气上了,她觉着有一个两个儿子的,就够了,最想要的还是个贴心的闺女,被婆婆孙氏知道后,又拿着那‘子女缘分天注定’的说法哄了过去。

现在,三个儿子慢慢长大,也没用她多操啥心,入学考学啥的,都没要她费心。

长子都已经十七了,念书很有天分,去年刚中了秀才,这可是村里的头一份,接到喜报的时候,人人都登门来道贺,连族长和村长都亲自提了礼过来。

现在房氏只要一走出去,村里的那些个大婶子小姑娘的,没有不围上来笑着主动打招呼的,就连族长家的婆娘,见着她,言语间也多是奉承。

这般活的体面又恣意的,所以,也难怪她到了这岁数,还能偶尔显露个少女的情态来了……

杨麦香窝在自个儿舅母的怀里,倒也真心为她感到高兴,在这女人天生命苦的时代,房氏能够如此顺风顺水的一路自在的活着,也确实是她的幸运。

王氏被她说的有些哭笑不得,“嫂子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呢,打量着谁不知道,我那几个大侄子,个个儿都是个顶个的有出息呢。不然,既然嫂子这么稀罕丫头,我拿自家闺女,跟嫂子换了丰哥儿过来呗?”

“成啊——,今儿个麦香可就被我留下了啊,至于我家那小子,你爱领走就赶紧领走。”房氏知道小姑子故意说着玩的,便也假意顺了话说去。

还低了头去,故意问着杨麦香的意见,“乖乖,你娘可是把你换给舅母了,从今儿个起,你就是舅母的闺女了,可愿意跟着舅母过啊?”

杨麦香也是心里清楚王氏拿了假话在说,便也跟着起哄,脆生生的应了句,“好啊——,舅母对我这么好,我就给舅母当闺女了。”

惹得房氏抚掌而笑,抱着杨麦香亲香了一口,又塞了个糖果子到她嘴里头,冲着对面的王氏挑眉道,“咋样?你闺女可是愿意了的,你可别到时候哭鼻子抹泪的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