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家的青缎黑篷子马车一路行到了荣国府侧门前才停下。

林黛玉初来贾府尚走的是比不得侧门的角门,这其中自然有欺压弱女的意思,但无论如何,贾环的身份也高不过去她几分。

往日行走间贾环少有从前面出入,虽是心中不愉,倒也真谈不上十分在意。

岂料贾环正使着车夫往角门处去时,龚府的管家鸣伯却轻轻地扯住了缰绳,两匹好底子的高头大马竟被他勒得嘶鸣着生生抬起蹄来,那等举重若轻是拥有一个现世灵魂的贾环瞠目不已。

“鸣伯,您这是?”贾环眨了眨眼睛,眸子圆亮亮黑沉沉的,减去眉宇间一丝阴霾冷厉,越发像个讨人稀罕的精致公子。

鸣伯年过花甲,精神头却很足,满头花发整整齐齐地拢在四方巾里,皱巴儿脸孔上始终挂着温和谦卑的笑:“哥儿,您走错了路。主子们出入,绝没有走角门的道理,荣国府不懂这样的规矩,今日说不得要替他们改上一改。若使环哥儿受了轻慢,回去了不仅太太处不好交代,恐怕老爷也要赏我顿排头!”

贾环从老人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种执拗和铁血,甚至他的每根皱纹里头透着黑铁样的坚硬定然,他熟悉这股子味儿,在前世那个无比倔强冷漠的爷爷身上小少年看了一辈子,乃至于他虽则表面温和沉凝骨血里却深深袭承了这一点。

这是真正沥过血而淬过魂的军人风骨,如青松、如泰岳,绝不轻崩。

贾环微笑敛目:“全凭鸣伯做主。”

也是凑巧,昨日贾府里生了大事,此刻正是兵荒马乱人仰马翻之际,否则换了平日必要引来瞩目的庶子强入侧门,放在今天鸣伯也只是拾掇了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厮,便轻轻松松地领着贾环从侧门入了。

还未走出几步,便见一个粉红裙袄的女孩儿远远地奔来,行至近前,看到贾环一时便红了眼圈儿,哽哽咽咽地唤了一声:“哥儿!”

“莲香,你怎么这副模样?竟是被哪个欺负了不成?”贾环从袖子里掏出块绣折枝梅的雪青帕子递给面色苍白发鬓凌乱的少女,他冷眼瞧着往日极爱整洁极重仪容的莲香此刻竟是未施粉黛,面上还有残留的红印和泪痕,想到一些琐碎,小少年一双细长眼儿便渐渐如两弯冷刀出鞘,阴狠至极。

莲香抹掉了一脸狼狈,她跟着贾环时日长了,虽表面看着娇憨纯良,实则心眼子早多了一把。

日前她哭歇受屈时,鸳鸯和玻璃两个已百般地安慰了,莲香却始终不肯将自己收拾干净,只等着她的哥儿回来,好叫他看看这贾府是什么样的良心,他们主仆两个,在这贵重的贾氏族人眼中又是哪个等的卑贱!

“哥儿,昨日宝二爷和琏二奶奶本是好生地与林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几个说着乐子,没成想却突然发了疯似的又咬又闹,眼看着竟是不认人了!没过多久,两人却吐了白沫子,一时进气多出气少,郎中来了说是没救,老太太太太听了险些没一头的昏厥过去。”

莲香与贾环边走边说,转眼便到了绛云轩。王熙凤也是在此处发了疯癫,仆妇婆子不敢妄动,也只好让她与贾宝玉一道停在了此处。

这本是别家内闱,鸣伯自当避嫌,可看着贾环贴身丫头那副惨状,又生怕将军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要照顾好了的小少年受了委屈的,也管不了这许多,只默念几句“告罪”也便面不改色地跟了进去。

莲香又说道事后赵姨娘如何如何说了那等混账话,当即被老太太喷个狗血淋头,又有那王夫人明的暗的斥责,竟是将一夜不在府内的贾环也牵连了进去。

过了后半夜,贾宝玉与王熙凤两个并不见好,眼看着都要翻白僵直了,王夫人再也忍不住,哭将着使人拿了赵姨娘,几番打骂便从她口中得知了事情真相,原是她与马道婆两个串通请了五鬼拘了此二人的魂魄,哪怕是当即烧了那作祟的符纸也没有救的法子。

怒极攻心的老太太与王夫人一时哀若灰死,存了憎恨报复的王夫人更是当即直言,但凡贾宝玉有个一长二短,必要那狗娘养的庶子也尝尝同样的苦,好叫这个贱人知道什么是切肤之痛!

王善保得了命来拿贾环,却不曾料他彻夜未归,未免太太责罚,他便捉了一头雾水的莲香。想那莲香一个小小丫鬟,又是二房里逐出去的,王夫人一见,新仇旧恨一涌而上,不问青红皂白,先使金钏儿甩了她两个大耳巴子。

莲香被人扣住反抗不得,虽后有鸳鸯得了老太太令保她下来,可这苦头已是吃的足足了,女孩儿心里暗恨不已,固然赵姨娘是那个该杀千刀的罪魁,可王夫人却也并不是什么值得放过的好人!

贾环见她眉眼含煞,心里并没有不明白的道理,却也不愿意去多说什么。莲香到底是他的人,有甚不好的关起门来要打要骂都是自己的事,王夫人哪怕是如今当家的主事,只但凡老太太不曾点头,又有哪个权力能明面欺负到庶子头上来的?传出去,贾环可是要被取笑得里子外子都丢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