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总要有个奔头。

对四岁的元阮来说,能离开总打她的婆子就是奔头,于是她把婧雅推下了水,代她上了三夫人随老爷去天津卫赴任的车。

对六岁的元阮、哦不,婧雅来说,能识得几个字就是奔头,于是她去给夫人垂了半年的腿,夫人一高兴,赏她去伺候教小姐识字的老师。

对十六岁的婧雅来说,能寻得个亲人就是奔头,于是她花了全部家当找人去寻,终于寻得了唯一在世的远房叔叔元名世,还是个有名的大诗人,可是因为写了本反书,被流放到了宁古塔。

于是,救出叔叔,又成了她的奔头,她努力做事,博得老爷夫人的喜欢,夫人有事都爱与她商量,可不成,她听人说了,叔叔的案子,太大,便是老爷也说不上话。

对十九岁的婧雅来说,终于等到了机会,那晚,她听见已经有了婚约的小姐和丰生在书房颠鸾倒凤,她没告诉老爷和夫人,后来小姐有了身孕,一头碰死了。她一早便打听好了天津卫有个双断的混星子,于是她去告诉老爷,狸猫换太子。

再后来,老爷不放心那混星子,叫她陪嫁到王府,再后来的后来,皇后给她抬了旗,她做了侧福晋,可叔叔的朋友还是说,案子太大,便是亲王福晋也说不上话。

再后来的后来,叔叔的朋友也被牵连,婧雅再没了叔叔消息。

直到七爷找她,他跟她说:“你佯装去求那猴子救你叔叔,她大概会叫你帮她写本书,你书就照写,至于你叔叔的事,本王来办。”

婧雅明白,七爷背地里绕如此大的弯儿,也是为了成全那混星子的奔头。

那时她想:他日会不会有人也下这么大功夫成全自己的奔头?

后来,她的书写完了,七爷也兑现了承诺,虽然不曾平反,却也把叔叔从宁古塔‘偷’了出来。

再后来,叔叔终于到北京的那天,还没见上一面,就殡了天。

那天,她懵了,不是因为叔叔死了,而是奔头就这么没了。

后来,她回到了王府,舒玉在哭,她也跟着哭,再后来她们还抱头痛哭,舒玉说:“爷就这么去守陵,也没跟着什么人照顾,我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可恨我如今这身子”

“那我去吧。”婧雅说。

于是二十一的婧雅,去了遵化,那一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雪,雪掉在睫毛上,化成水,漫进眼睛里,透过氤氲,她看见那个笔挺的跪在陵前的男子。

漫天白雪,肆意纷飞,天地之大,只有他一人。

那一刻,婧雅又有了奔头。

……

“爷还没传过人?”

自打昨夜中秋家宴自宫中回来后,婧雅已经是第三次端着粥菜过来。

于得水瞥了一眼身后那始终紧闭的书房门,“哎……”的一声叹了口气,摇摇头,揖道:“福晋,这大冷天的,您就甭折腾了,这儿有奴才侯着便是。”

婧雅莞尔,“我折腾什么,道是公公你,爷这些年一夜一夜的想事情,公公您就跟着一夜一夜守着,你也会说是大冷的天儿,瞧瞧你这手冻的,都哆嗦上了。”说着,婧雅把手里的托盘递给了身后的丫头珊瑚,又嘱咐道:“去我房里取个棉手捂子给公公送过来。”

“福晋真真儿是个慧心的人儿,这是主子爷儿的福气啊。”于得水肺腑的叹着,“不是奴才专拣好听的说,这些年,亏得有福晋这么周全的人两头折腾着,我原想着咱们府上会是怎么个凄清样儿,可这回来一瞧,竟不比原来差上丝毫,哎……奴才这心里头啊,真真儿是窝心。”

“你这话只跟我说说便是了,要是让舒玉姐姐听见,道是要骂我不知羞,使劲儿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婧雅笑笑,又闻自那书房里头传来的阵阵刺鼻烟儿味,便再嘱道:“这蛟河烟劲儿太冲,回头我让人给送点儿沉香末过来,给掺在那烟丝里头,也好润润肺子,不然爷儿这么日抽夜抽的,等咳上了,就受罪了。”

“倒是福晋想的周全。”

正说着,忽听书房里头终于来传,于得水扯脖子“诶”了一嗓子,赶紧进了屋。

……

今儿是陆千卷第二次登了这睿亲王府的门。

“我道是谁,原来是陆大人。”睿亲王府门前,达答海仰着下巴,见他过来,一脸轻蔑不掩。

权当看不见,陆千卷微笑作揖:“下官见过将军。”

达答海冷笑:“嗬,别介,我这一介莽夫可受不得您这一拜。”

知再说下去,左不过都是嘲弄,遂陆千卷只点了点头,便借口‘七爷侯着’,先进了府。

这些年陆千卷的日子,并不好过,尽管他如今家大业大,可他这原就遭人咋舌的攀附权贵的赘婿,自六年前,一封奏折参的他那丈人果齐司浑掉了脑袋,这吃里扒外的名声便再也不曾卸下,尽管有心人明白那是丈人为保全果家跟他唱的一出‘黑猫白猫’,可这世上,有心人,毕竟是少之又少。

像今儿达答海这样的冷嘲热讽,陆千卷已经见怪不怪了,可不?怪又能怎样?他一个区区五品通政司参议,又拿什么去挺直脊梁?

说来笑话,阿灵敖原顾念着跟果齐司浑的那层交情,对他多有照拂,可随着他那‘连襟’僧格岱钦势越来越大,阿灵敖也渐渐防上了他,无奈他只得掉过头去投奔僧格

只得掉过头去投奔僧格岱钦,可笑他那‘连襟’对他说:“如今果家人丁稀少,你当安心传宗接代,朝中诡谲多变,你就不要再跟着冒那份儿风险了。”

每每午夜秉烛夜读之时思及此,陆千卷都恨不得撕了那满格架子的经卷,想他自幼燃糠自照,焚膏继晷,倒头来,就只为了这区区‘传宗接代’?

陆千卷不甘,他必须给自己寻一条路子,于是日盼夜盼,终于等到一个机会。

是以亲眷们给七爷接风的那日,他这个内里大有乾坤的‘连襟’也硬着脑瓜皮上了门,原想着等那酒后七爷低落时,说上一二句安慰的话儿,可却不曾想,那主儿竟始终是一副笑模样儿,那一身的尊贵就没卸下去过半分,陆千卷自是没了机会,可在他这心里头,也对这个比他还要年轻的七爷,更是加重了注码。

本以为白白去了,可今日竟来人过府通传:“陆大人,主子想与你下几盘棋。”

陆千卷心知,这下有戏

待到了王府的书房,七爷仍然是那副笑模样,并未过多寒暄,二人当真焚香品茗,下上了棋。

当然,陆千卷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七爷更是人精儿中的人精儿,所以他卖了个关子。

尽管七爷的棋艺之精是他之辈不可能赢的,可他还是故意让了许多步,他攻哪步棋,他便拱手让出那寸方圆,虽七爷始终不曾说话,可陆千卷知道,他懂他棋语里‘臣服’。

待三局过去,他更是大胆的提议:“七爷,可曾听过用这棋子卜卦?”

七爷仍是笑吟吟的不语,懒懒的扫了他一眼,便慢条斯理的拣起了棋子,待好半晌过去,只瞧那棋盘上攒着两堆儿棋,左面白子九个,右面黑子五个,陆千卷见状,眉目一凛,立马翻身伏地:“千卷愿为七爷效犬马之劳。”

那九子与五子,合起来可不就是九五易经有云:九五飞龙在天。那可是帝王之数

这正正合了陆千卷的心思,若他没这份鸿鹄之志,过了今天,他陆千卷也不会再出现在这里。

“起来吧,如今本王才是要仰仗先生。”

一声‘先生’让陆千卷更是恍惚,再开口时竟有些激动:“得见七爷此般礼贤下士,体任自然,千卷敢断言,他日必将——”

“嗒。”

一声清脆的棋子自高而下的落盘声断了他的话,却见七爷漫不经心的朝窗外一瞥,陆千卷登时明白,他这是怕隔墙有耳见他竟如此谨慎,陆千卷更是觉得今日睿亲王府一行,将是他命运的转折

陆千卷是个相当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大抵猜的出七爷才回京便招揽他的意图,虽说他不过是区区五品通政司参议,可他掌的确实天下的消息,凡是各省送往厩奏疏、厩下放的公文,以及四方臣民的陈情、申诉、军情、灾异等等无一不是要过他的手里筛查的,陆千卷又是个聪明人,凡事过脑都必会三思,加之他熟读经史子集,再加以融会贯通,是以他对如今的形式自有一番见解。

他执起一个白子放在黑子之上,把声音压到最低道:“依千卷来看,如今的七爷就好比这个黑子,被压在了白子之下——”他又执起了两个白子,一一摞压在那黑子之上,“而这三个白子,正是太后、阿灵敖和僧格岱钦。”

陆千卷指指那一摞棋子,“这般瞧来,黑子像是被压得完全不能动弹,可恰相反——”他伸手一戳,但见那三个白子倾塌落盘,他又道“这三颗白子争的厉害,反到成了黑子的‘盖’,一旦这构架倾塌,黑子自然显露出来。”

老七笑不语,并未戳穿他话里的弊端,阿灵敖又怎么可能有着他安生的坐山观虎?

他老七不是那面生勾践,他是什么性子,他们都是再清楚不过的,所以卧薪尝胆对他来说,与过家家无异,对他来说,只有两条路,要么成为菜刀,要么砧板上任人鱼肉。

陆千卷并未察觉七爷的心思,只自顾说着,“皇上是什么人,便不用我多说七爷比我清楚,而太后和阿灵敖虽出自同宗,暗地里确是闹的水火不容,可如今阿灵敖大权独揽,掌控朝政,便是太后恨的牙痒痒,也不敢轻易动他,至于僧格岱钦则是养寇自重,朝政虽干预的不多,却是一棵谁也拔不动的大树。如今七爷回来了,看似无势,却处处是势,皇上无为,治下无方,以致权臣乱政,朝堂内党派林立,是以仕子心凉,唯盼圣主,此乃七爷的势力之一;自新帝登基,太后处处打压宗室子弟,是以艾新觉罗家的爷们人人揣着一把火气,此乃七爷的势力之二;而阿灵敖虽自诩勤政,却是武夫短视,不懂装懂,妄想以过激之策拔根我大清朝八旗顽疾,却不知动了老祖宗的根基,弄的天下满汉对立,人心惶惶,满人更是对他恨的牙痒痒,此乃七爷的势力之三。依千卷之拙见,便是七爷只在家中观棋不语,过些日子,也会有人找上门来。”

“先生高见。”琏珏笑着点点头,并不评价,只慢条斯理的呷了一口茶道:“那铸钱的事儿如今可还吃力?”

陆千卷冷不防没反应过来,这七爷怎么把话茬突然就掉到了那铸钱之上,可也只想了一会,便反应过来,这七爷的眼睛好毒竟从这芝麻大小的事儿里瞧了那般远

他心中生气敬畏,说话也变的越发谦恭:“当真给七爷说中了,国库吃紧本就已是常态,僧王

常态,僧王的养军所需又是一年比一年多,而如今这新钱铸的像是把白花花的银子倒进了井里,户部的帐上恐怕是难以再维系那大量采买,尽管现在还瞧不出个一二,可这银子供不上,那是早晚的问题。”

“依你所见,若是如此,阿灵敖会如何?”

陆千卷仔细想了一番,道:“按例,若是急需用银子,最快的办法便是放出些官职捐纳,可阿灵敖自诩清流,这样的事,他不会干,怕是下一步,便要查亏了。”

“查亏……”琏珏手指敲击着棋盘,喃喃着这二字笑笑,“这可是个烫手的差事。”

“嗯,确实烫手,如今哪里有干净的地方?若是想查的出银子来,势必要抄上许多人家,得罪的,可不仅仅是一派人,若是四处卖了面子,就查不出银子来,到时候误了新钱救市,又是怀璧其罪。”陆千卷一番分析后,忽然正色——

“不对,七爷,我瞧着你该‘病’上一阵子了,若是阿灵敖有这个打算,那这个查亏的人,必定非你莫属”

老七不语,只呷了一口茶,两条喧子又再翘起。

……

下午,琏珏留了陆千卷在王府吃了顿饭,不胜酒力的他,喝的有些飘飘然。

回府的路上,陆千卷拨开马车的帘,一路望着天,但见天上飘着的那些云,不免心生悲苦,曾几何时,他觉得自己也像那些云,飘在天上,不由自己,随便一阵风都能将他吹散。

而今天不同,那般尊贵之人的一句‘先生’,重新把他拽回了地面,他觉得自己这一匹千里马,终于找到了伯乐。

他要的不只是富贵荣华,更是想填满心里越来越空唠唠的那块地方。

“阿玛阿玛”才进了府门,两个生的一模一样的三四岁模样的小男孩朝他跑过来,一边一个抱住他的小腿,呲着乳牙朝他笑着,他弯下身子拍拍他们的脑袋,便让一旁的婆子把他们抱走,也不管那两个娃子怎么哭闹,他也没再回头。

他是汉人,他的孩子却叫他阿玛。

儿子是他的,却不是他陆千卷的后。

即便是丫头给他生的又如何?还不是要过养给这果府的主子。

“姑爷,您可回来了小姐、小姐又吃多了酒去碰琴,都弹了两个时辰了,这么弹下去手可是要见血的啊您快去瞧瞧啊”

“姑爷,快去啊”

只是站在这‘昭君墓’的院子口,陆千卷都觉得厌恶的难以喘息,若不是如今这院子有这么多双眼,他必是要砸了这匾额

她是王昭君,他陆千卷可不是那胡虏

“小姐,别弹了,求求你,别弹了”

房间内,一片狼藉,酒菜都翻撒在地上,架台上空空如也,瓷片、洋钟、铜镜、等等都翻打在地面,就像是一切都被那幽怨而急促的琴音摧毁过一般。

而那因抚琴太过用力,而瞠着那猩红的眼的绝美女子,是仙?

不,是魔。

陆千卷摆手让丫头奴才通通退下,他阔步走过去,一只大手直接拍在了那琴弦中间,‘嗡’的一声后,琴音戛然而止——

“出去。”仲兰冷冷的道,见是他,霎时挂上了那张生无可恋脸。

陆千卷的厌恶毫不遮掩,冷哼道:“你若非要撒这疯魔,我不拦你,可你别闹的整个院子都知道这儿住了一个疯子,你不要脸面,我还要。”

仲兰冷哼,美眸厩刀锋,“你有何脸面?不过是墙头一根草,倚得东风便势狂。”

“你用不着跟我在这儿阴阳怪气的,我陆千卷对得起你果家这些年若不是有我撑着,你哪里还有今天的安生日子?”酒劲儿让平日里懒得跟她吵的陆千卷,越骂越激动:“弹弹弹成日里弹有那功夫不如管管府上什么厩双卿我看这帐房的帐字你都不知道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