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有多大?

很大、很大,如果算上南面的花园,几乎有十多个养心殿、二十多个钟粹宫那么大。(¤)

慈宁宫有多少奴才?

很多、很多,如果全都站在外头晃悠,少说也有三百来个脑袋。

很多人都常常忘记,慈宁宫里其实不只住着西太后这么一个主子,先帝留下的十八个妃嫔,其实都窝在大佛堂后头的三个内殿里,成日敲经讼佛。

跟虔诚没关系,是生生给闲的。

这些个皇家寡妇就像是那仓里的陈芝麻烂谷子,即便没人吃,每年也要找几个日头好的日子出来晒晒。

这不,今儿中秋,慈宁宫里的三百多个多个人头,又粪肥栽萝卜似的乌央乌央钻了出来,挂灯笼、扯彩绸,扎兔儿爷,摆月饼……等等等等。

也许,这样的日子里,只有一个脑袋闲的发慌。

邓昌贵一早便来头所殿传话了:“太后娘娘体恤你的身子不好,今儿这日子实在折腾,让秋萍跟着伺候便是了。”

石猴子明白:狗屁体恤,她是不想让她去那中秋家宴罢了。

秋萍掀开棉帘子进屋时,正瞧见那悠哉的歪头坐在那西洋镜子前的猴子背影,她嘴里哼哼着喧儿,自身边的三层黑色漆木匣子里头,拿着珍珠耳环往耳朵上戴着。

“呦我这苦命的腿子都要跑断了,偏你这么神仙”她边嗔着边是一阵碎步走到那猴儿跟前儿。

但瞧那猴儿倏地歪了下身子,躲她躲的老远,“滚一边去,离我远点儿,你这一身凉气可甭往我身上沾。”

“好好好,你这身子金贵,我可惹不得”秋萍噤噤鼻子,甩头便去炭火盆旁搓手烤火,等她再一回头,正好撞上石猴子的正脸儿。

秋萍瞪大了眼,下巴差点儿掉了一半:“我说姑姑,我这不是发梦了吧?”她今儿好端端的怎么扮上了‘神仙’?

可不?这一块儿生活了五年,啥时候见着过她石姑姑自个儿打扮?平日里就拿胰子抹一把脸,连膏脂可都是懒得涂的,可瞧瞧这会儿——

柳叶弯眉,樱桃口,扑了一层薄粉乍一看瓷儿似的脸,那模样儿,怎一个标致了得?

“咋样,好看不?”酗儿朝她呲牙一乐,才抿了红纸的嘴唇儿扯开一朵花。

秋萍使劲儿的点头,生怕表达的少了一分,好看,相当好看,可——

“皇上一早就去了奉先殿,待会儿还要去乾清宫接受百官朝贺,你这是打扮给谁看?”

“我今儿高兴,自个儿臭美不成么?”酗儿拍拍脸儿,适才反应过来:“你不是跟着太后伺候着么,怎么回来了?”

“还不是托了你石姑姑的福气”秋萍佯怒的白了她一眼,“这一早上我才从咱们宫里折腾到那奉先殿,原想趁着主子们拈香的功夫歇歇脚,这下到好,皇上只说了一句,我便又被谴了回来”

“回来干什么来了?”石猴子还是没听着重点。

秋萍‘哼’了一声,揉了揉折腾的酸疼的膝盖,嗔道:“回来给你那开花的屁股上药”

呼……闷驴蛋这一根儿筋,她该说什么才好呢?

酗儿斜眼向上转了半圈儿,想起什么似的朝她扒拉着手,“正好,我这正头疼这髻要怎么梳呢,你这手巧,来,来,快点过来,帮我梳一个好看的两把头,要不待会儿你又没了影子了。”

“是,主子,奴才遵命。”秋萍玩笑着起身过来拿起桌上的篦子,见酗儿又上那漆木匣子里头是好一顿翻,半晌翻出来一纯黑水晶参银发簪和一对红珊瑚珍珠鬓花,“用这个簪子,贴这个花,咋样?”酗儿有点不确定,没招儿,她实在是不熟悉这些娘们儿唧唧的物事,就她脸上那点妆,都不知道是一大早上洗了画,画了洗多少遍的结果了。

“好好好,当然好,你石姑姑的东西,有哪一样不是好的?从来出了什么花样儿,太后娘娘不是可着你先送过来?”

“呦,这个酸。”猴子作势捏捏鼻子,脑袋瓜因梳头给拽的一抻一抻的,“我可得给你挑一件儿,要么你这丫头背后指不定要怎么嚼我的舌根子了。”猴子边说笑着,边去那匣子里头翻着,这一伸手,秋萍便瞧见了她手腕上的沉香手串。

“我说姑姑,你那么多的好东西,怎么就偏爱戴这串木头珠子?”她就从没见过这东西离过姑姑的手脖子。

“呵,就是喜欢。”酗儿没心没肺的笑笑,也没多说便从那匣子里挑了一根鎏金玛瑙钗,“喏,这个你带肯定好看。”

见她真给,秋萍反到不好意思起来,“姑姑,我这说笑的,你可别当真,我一个奴才哪里配用这些顶好的东西。”

酗儿‘嗤’的笑了一声,“你这不是寒碜我呢么,咱们俩谁不是奴才?”

“呦喂,我说姑姑,权当我这嘴疯魔了,你可别折煞我了。”秋萍可是打从婉莹进宫就伺候的她的丫头,当然知道这‘石姑姑’的前世今生,如今她虽和她处的融洽,可这心里头那辈分,她分的清。

这宫里便是这样,皇上宠谁,谁就是主子,管她曾是谁的媳妇儿,皇上不记得,做奴才的也就不记得。

“快拿着,大过节的,你这丫头偏要惹我不痛快是吧”石猴子作势扳起了脸子,秋萍无奈,只得赶紧把那鎏金玛瑙钗拿起来,直接

金玛瑙钗拿起来,直接插在了髻上,“好好好,我的小姑奶奶,我收了还不成么”

“这还差不多。”石猴子扯嘴乐乐,余光从镜子里瞥见秋萍似是不经意的别过头照着,她知道,她心里是喜欢那东西的。

谁说金银珠宝买不得人心?

那都是圣人吹的牛逼,可这世上毕竟还是凡人多。

秋萍今儿的发髻梳的格外光鉴,待她给她上了金疮药走后,酗儿得瑟的照了好半天镜子,这才美个滋儿的出了门儿。

……

许是心情好,酗儿今儿瞅谁都倍儿顺眼。

去钟粹宫的路上,她见谁都不抠门的露满那门口的八颗牙。

待到了钟粹宫,听门口的小丫头说太后娘娘今儿精神极好,酗儿便一路跟那些请安的奴才‘嘘’着,掂着脚,轻的不能再轻的进了暖阁,跟那正在给玉录玳梳头的佛尔果春换了眼神后,自个儿寻了个架台,抱着膀子好整以暇的看着。

今儿难得她这么安分,她这艾新觉罗家的‘万人恨’就先消停眯着吧。

是的,恁是那玉录玳面前的西洋镜里映出来整个石猴子,她也依然安静的坐着,不是她大发慈悲了,而是她的那双眼,五年前,便已经哭瞎了。

“佛尔果春,快跟哀家说说,哀家现在的模样可好?”玉录玳那干瘦无光的手抚上已经斑白的发髻,似是极力克制着那瘾,不住的抖着。

“好好好好极了,不过离了那东西二十来天,娘娘这脸上的血气就都回来了,怎么瞧着都是宝相儿”佛尔果春甜嘴儿的说着,哄的玉录玳见了笑脸,可当她又摸上了脸,只觉所触之处褶皱干涩,她又苦笑道:“你这丫头又何必哄我,想来如今我这眼看不见也是个成全。”

“娘娘千万别这么说——”佛尔果春说着说着便涌出泪意,生生憋下后,才又笑着道:“娘娘心心念念这么多年,今儿晚上就能见着七爷了,娘娘该高兴才是。”

玉录玳笑着哽咽道:“对,哀家今儿当高兴才是。”

‘可不,今儿必须高兴啊’,一边儿晾晒着的猴子努努嘴,在心里头补着话。

虽说好久没见着这主儿这么安生了,可酗儿还是没待太久,因为她那两片肺子,实在受不得玉录玳那烟枪子,她那哪里是吃烟,简直就像烟囱一样,那白雾就没断过流。

酗想:行啊,吃这总比吃那东西强。

石猴子走的时候,不知佛尔果春借了什么由子出来送她,像往常一样,俩人又说了好一会儿里头那主儿的近况,正说着她这几天终于吃的进去东西了,佛尔果春忽的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姑姑,七爷不是那听闲话的人,你是什么样的人,这些年为了咱们做了多少,他心中有数。”

酗儿挠挠那因为髻梳的太紧有点儿痒的头皮,漫不经心的道:“我知道。”说罢,她又从随身的钱袋里掏出一个小的织锦袋子给佛尔果春递过去:“喏,这三块蓝石头是洋人的媳玩意儿。”

佛尔果春没说什么,也没问什么,就像这些年来的许多次一样,凡是‘三份儿’的东西,都是给七爷府上的三个福晋的,当然,也跟这些年来的许多次一样,是‘太后娘娘的赏赐’。

道不是说她们钟粹宫当真落魄到拿不出什么东西来,而是太后娘娘这些年根本无心去打点这些,她知道,若不是七爷仍在,娘娘许是早就随先帝爷去了。

拿着那沉甸甸的三块宝石,佛尔果春看着今儿打扮的极俊的酗儿,忽而想起当年初见她时那莽撞粗鲁的模样,思及此,她会心一笑:“这些年,姑姑真的长大了,这是七爷的福气。”

酗儿低头瞧瞧自个儿已经看不见胃的两个‘碍事’家伙,呲牙一乐。

嗯,真的长大了,还没少大呢。

完全没反应过来‘此大非彼大’的佛尔果春问:“姑姑今儿可是要跟七爷见上一面?”

酗儿指指西面儿,撇撇嘴,摇摇头,那意思是:西头那娘们儿不让。

“哎……”佛尔果春叹了口气,只能道:“姑姑若是信的过我——”

“信不过就不来找你了。”酗儿笑笑后,打袖子里抽出一个蜡封好的信封,“喏,帮我捎给他。”

……

高兴的时候总是过的挺老快,酗儿嘴丫子还没乐酸呢,日头就大半个砸在地上了,许是那多日的风沙终于跑了,那太阳美的一张大红脸,就那么趴在紫禁城的墙头上,傻的呵看着那各宫各院的主子们穿的花枝招展的往御花园的宫宴那奔。

没过一会,月亮给太阳挤跑了,顶着个比太阳还圆还大的脸挂天上也傻的呵的乐,你问它丫的乐啥呢?

月亮说:那下头有个人比我还傻。

“咳咳……”

“咳咳……”

头所殿空无一人的院子里,酗儿使劲儿清着嗓子,瞪着老大的眼,憋的脸通红。

您别误会,这会儿可真不是她那肺子闹事儿,而是如今她石猴子肚子里有那么点儿‘墨水’了,抒发情绪自然得来点儿‘文人墨客’这套。

“啊”

“啊月……”

“啊月……”

“啊月……月挂天边……”

“月挂天边笑哈哈,二大爷家驴开花”

终于,在‘月’了好几次后,她终于憋出了一句诗来

了一句诗来,当然,如果这句……算诗的话。

“姑姑,翊坤宫来人传唤,说是皇贵妃娘娘唤你过去”

终于,来了个小太监,解救了那被石猴子折磨了二十多年都不肯放过的‘二大爷’。

这翊坤宫里的主子传她,可是个新鲜事儿,而在这么个时候传她,就更是个新鲜事儿了。

这个时候,她毛伊罕不是应该在御花园跟那一大家子人胡吃海喝呢么?

“太后娘娘体恤咱们娘娘思乡情切,特准了僧王一家进宫来陪娘娘过个团圆节。”解救二大爷的小太监道。

哦,了解,原来她那二大爷的‘恩公’另有其人。

酗儿掰掰手指头算算,也对,自上回她去僧王府也过了小半个月了,按说那人也该找她了,不过他这么‘明目张胆’,她还真没想到。

“上回去你府上没见着你,我这屁股到现在都开着花儿呢,今儿我若吃了你这一顿酒,回头探子传了话,我这脑袋岂不是要搬了家?”酗儿手掌比做刀的横在脖子上,笑么滋的瞧着眼么前的一桌子菜、一坛子酒、一个笑的露出一颗虎牙的华服王爷。

对,不管她隔多长时间瞧见他一回,他永远都是这个德行,笑、笑、还是笑,也不知道是他爱笑,还是她石猴子好笑,反正她是不只一次好心提醒过他:“你现在都这岁数了,笑就别太使劲儿了,那褶子一挤出来,瞅着闹眼睛。”

对此,他僧格岱钦还是一笑置之,酗儿想:成,您老人家如今富贵权柄,您牛,您厉害,您不一般,您高兴咋乐就咋乐。

可不?

他僧格岱钦如今是谁?可不是当年那个徒有‘战神’之名的英雄将军了,自打在那场天下人都不明白怎么回事儿的热河政变里成了那四大辅政大臣之一后,他僧格岱钦就从神台走到了人间,结交八旗权贵,笼络满蒙人心,卖官鬻爵的事儿偶尔也干干,该收的贿赂也绝不手软,尤其这几年白莲教那些愚众的闹腾可给他成全了,其实原本没多少人蹦达,可他就是灭来灭去灭了五年,当然,还是灭不完,可这过了大半数的满蒙八旗兵却因此被他牢牢拴在手腕儿。

等忙的焦头烂额的阿灵敖反应过来,嗨这家伙是借着打仗揽那兵权可白扯,晚了,彼时他的山头已经坐大,想连根拔起已经是闹着玩儿。

想您定是要说,嘿,这僧王的一颗红心也到底是被尘世染了颜色?

对此,他拜了几十年的那佛替他曰之:我们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你那脑袋摆的好好的,掉不下去,今儿那主回来了,虽瞧着一时半会没什么实权,可这艾新觉罗家给凉了这么多年的人心都攒在他一人身上呢,这个当口,阿灵敖那老家伙跟太后抱团都来不及呢,哪有可能再闹腾一把,把那关系往绝路里逼?”僧格岱钦边说着边摆手摒退了跟着伺候的奴才,半晌吱嘎一声关门,这翊坤宫的一侧暖阁就剩了他们二人。

石猴子也不矫情,寻了个离他不远不近的凳子一屁股坐下,大方的给自个儿倒了杯酒,哏儿道:“怪不得,太后娘娘能许了你僧王今儿这么大方的‘秽乱后宫’。”

僧格岱钦哈哈大笑,古铜色的脸上那一条斜切的长疤也跟着跳着。

那条疤,是照她阿玛划的,如今她阿玛平反了,有心人又拿出来这事儿做文章,坊间也传的津津乐道,都说他僧王曾是战神石敢的入室弟子,而她们石家之所以能平反,僧王暗地里可是出了不少的力。

可事实上,他僧格岱钦不只没出过丁点儿的力,还曾极力反对过此事。

当然,酗儿没因此恨他,就像她也没多谢谢给她们家平反的阿灵敖,如今她们石府那块牌匾照应着的,跟她阿玛多少战功都无关,那下头藏着的,是一个个态度,对横空出世的崇治帝的态度,对当年热河政变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