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天下间的穷人与富人的喜好都差不多,兹要是没见过的,都是新鲜。

穷人拿八大胡同的婊子当仙女儿下凡,全聚德的烤鸭当王母娘娘的蟠桃盛宴,紫禁城的红墙绿瓦那是天上人间,那达官显贵家的小姐恁是模样如驴,瞧一眼那也是八倍儿祖坟冒上了青烟!

而这富人刚好相反,山珍海味吃的恶心,偏生专挑那凡间的艳羡。

那皇城里的人就偏爱三五不时的微服民间,瞧这瞧那反正嘛都叫一个新鲜,这不,今儿个咱七爷儿玩儿心大起,大年初一,好好的王爷做的厌烦,生生拉上了自个儿媳妇儿玩上它一回反串儿!

“咋样?我这打扮您端详端详,可有几分青皮模样儿?”延珏挺着身板子,扬着下巴,半个膀子一耷拉,手上攥俩核桃把玩着,一根长腿儿往前那么一伸,颇有模样的抖擞着,那份儿混混儿模样儿瞧的于得水那是瞠目结舌,直结巴的叹道。

“嘿,主子!您真是学什么都有模样儿!”

延珏自满的一歪脖儿,迈了两步,轻佻的勾起小猴儿的下巴,唱戏般的腔调道:“怎么样?小娘子,跟爷儿溜溜去?”

“呵。”小猴儿瞥瞥嘴儿,不咸不淡的笑了一声儿,接着,三下五除二的拆了延珏还没唱尽兴的戏台子。

“不懂会规就别乱抄旗杆。”小猴儿趿拉着鞋下地,一把抓过他手里那俩核桃跟手里掂量着,撇嘴讥诮道:“我说爷儿,甭说一混混儿,奏说寻常公子哥儿,哪个拿的起介一对儿马老四的狮子头?”

延珏斜眼儿,小猴儿接着抽出他腰间拔的刀,撇到一边儿,“你当你是唱《水泊梁山》呐?弄一片刀儿跟介儿卡着,介大年初一的,估摸还没晃悠三步,奏先给侍卫带去过家家了。”

小猴儿咂咂嘴儿,满眼蔑视,继续绕着他品评。

“再说你介细皮嫩肉的,十指尖都干净的跟瓷儿似的,扮个小倌儿还是快料子,泼皮?啧啧……”

这话儿一说,延珏才刚还兴奋的脸刷的褪了个干净,接着一股子犟劲儿窜了上来,他还真就不服了,他延珏可是这北京城的纨绔子弟头一号,他就不信有什么他玩儿不得的!

他上下扫了小猴儿那养的比他细皮嫩肉许多的身段儿,阴阳怪气儿的哼了一声儿,“甭光跟这儿挤兑我,是骡子是马出来溜溜。”

瞧他这一颗闲心玩儿到底的模样儿,小猴儿翻一白眼儿,“你可真他妈是咸盐吃多了,闲(咸)的。”

噫!

于得水跟一边儿都替自家爷儿抱屈儿,可你还真别说,这老话说的好,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当半晌,小猴儿在里间儿换了衣裳打扮完了出来后——

这主仆俩,眼珠子都瞪直了。

妈耶,神仙还真跟这儿呢!

但瞧同样一身儿破棉袄棉裤往细皮嫩肉的小猴儿身上那么一罩,偏生就出来另一股子调调儿,只见小猴儿也没刻意摇头晃尾巴,只像平日一样眉眼一高一低,瞥着嘴儿,再加一顶瓜皮帽,那股子匪气跟刚出锅的热饽饽似的,一股脑的往出冒。

哪有半分福晋的模样儿?

“呦喂,女主子,您……您……您这辫子梢怎么翘的啊?!”于得水简直惊叹啊,恁他自小是个奴才,可也是皇子身边儿的啊,什么时候见过这阵势!

小猴儿甩甩脖子,把那辫子甩到身前儿,掐着辫子梢跟延珏跟前儿摆弄摆弄,“编截铁丝儿一撅就成了。”接着她把手里头的铁丝儿递给延珏,牛逼哄哄的道:“介混混儿门里门外的,瞧介辫子翘的多高便知分晓,给,拿去辫上,小爷儿我带你耍耍去。”

嘿!

延珏一张俊脸,顿时黑了个底儿掉。

……

这正月里厂甸庙会的热闹,不亲自凑到这儿,您绝想不到究竟有多热闹。

那可真真儿是百货云集,千门联络,图书充栋,宝玩填街,倾城女士,如荼如云,车载手挽,络绎于途,两侧的大集吆喝声震天,鳞次栉比的人群恨不得把肚子里的屎都给挤出来。

可你说也真奇了,这两口子一身褴褛出街,这一没奴才开路,二没侍卫挡驾,可这偏生真就没什么人过来挤他们,您问了,为啥?

诶,这粮食怕耗子,房梁怕蛀虫,这太平盛世,谁好好的道不走,跟俩混混儿抢道儿去?

这牛鬼蛇神自有牛鬼蛇神的路子,要说这打开始,延珏还真就玩儿的乐此不疲,每每有人一脸惊惧的避他三尺,他都牛逼哄哄的投给小猴儿一个‘也不过如此’的嚣张眼神儿。

可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不过那日头才从房头溜溜哒哒,挂到天上的正当间儿,这曲儿就唱变了调儿。

“诶,这位小爷儿,您要稀罕就拿着,这大过年的,全当小老儿孝敬您了。”灯笼摊儿前,老板堆着一脸褶子的假笑,拿一灯笼往瞧了半天热闹的小猴儿手里塞着,心里念叨着赶紧打发了这主儿,甭耽误自个儿好生意。

“怎么着,掌柜的,买卖不好?”小猴儿一斜眼儿,似笑非笑的咧着嘴儿,那老板手一抖,赶紧点头哈腰的赔不是,“呦喂,哪敢呢,小爷儿这可是说笑了,孝敬您还来不及呢。”说了这话儿,赶紧从钱匣子里掏出两个铜子儿,递了过去,小声说:“孝敬小爷儿吃酒的,您瞧我这摊位小,一家六口都指着它开锅呢,您就高抬贵手,去别处转转?”

小猴儿挑挑眉毛,撇撇嘴儿,蛮不耐烦的伸手去接那钱,可那钱还没等接到手儿,倏的身子就给身后的人一扯,接着那老板还没瞧清楚怎么回事儿,那‘无赖’便没了影子。

“诶,你干嘛呀!”猛地给拽到一胡同岔子的小猴儿急了,仰脖瞪着那脸色不咋好的延珏,嚷嚷着:“你他妈又抽哪门子风儿啊!”

“那钱能花么?!”延珏脸儿一沉,牙缝儿里挤出来几个字儿。

小猴儿不乐意了,嗷唠嗷唠嚷回去,“怎么就不能花了?他是二大爷还是你三姨妈啊!”

“怎么着?闲烫手还是闲跌份儿啊,闲烫手你道是看好钱袋子啊,摇头尾巴晃的得瑟了一上午,嘛时候给人盯了都不知道,早知道那钱袋子就不该放你身上。”

“你当我乐意啊!”延珏恨不能掐死眼前的小猴儿,哪壶不开提哪壶!

恁说他延珏这精了小半辈子,啥时候让毛贼给顺过?

这回道好了,非但饿了肚子没银子吃饭,这会儿还当真沦落到耍无赖的份儿,他一个吃皇奶长大的尊贵人哪受得了这个?

诶,说来还真是,恁是延珏从小到大再浑,仗势欺人的事儿也没少干,可他心里也总是有个底线,事关他皇族尊严的事儿,他说什么也过不去那个坎儿。

可小猴儿不一样,她就是吃这口饭的混大的,要是谈仁义,她早就饿死了。

搓着冻的凉飕飕的手,小猴儿斜眼儿瞅延珏,把眼么前最现实的问题丢给了他:“我说爷儿,您尊贵,您倍儿有范儿,那您说,您介会儿给我们娘俩儿吃点嘛?”

吃点嘛?

延珏活这么大,从来都只有他嫌弃翅参鲍肚的份儿,啥时候因为吃不上饭烦恼过?他这会儿真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巴掌,怎么就他妈那么嘴欠给偷摸跟着的于得水撵回去了?

这厂甸离他王府可是有段路,就算他现在找量车回府,怎么也得俩时辰以后才能到,再者说,他这一个铜板都没有,就他俩如今这身儿打扮,哪个车夫乐意拉他们?

又说了,换作平日,他大可说一句,“爷儿给你打一条子,吃了多少,去睿亲王府支三倍的帐便是。”

可他低头瞧瞧自个儿,甭说别人不信,他自个儿都张不开那嘴。

于是乎,活人真就叫尿给憋住了。

延珏沉着一张黑脸,一声不吱的杵那儿,好半晌才抬头,瞧见那猴儿跟那搓手焐脸的才迈着两条大长腿儿过去,给她扯到跟前儿,搓了搓手,要给她焐焐。

可小猴儿却别过脸去,嫌弃的道:“得,你那手凉的跟冰似的,用不着你。”

“别得寸进尺。”延珏黑着脸,牙缝里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蹦着,“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哈。”小猴儿像是听见了最好笑的笑话,“那我真谢谢您了啊,大过年的死冷寒天的带我娘俩跟介儿喝西北风玩儿。”

“……”

延珏没吱声,脸一会儿青,一会儿黑的,好半天放缓了语气,支支吾吾的问了她一句:“真饿了?”

小猴儿结实的点点头。

接着只听延珏重重的呼了一口气道:“你在这儿等我,别乱走。”

……

保酆二十四年,对于延珏来说,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年份。

如果才刚延珏转身的没那么急,有幸瞧见小猴儿的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那他绝不会出现在这里。

“包才~好白的我的面包才~吃点儿包,弄点儿包,尝尝包儿的馅儿诶~”卖包子的小哥儿边唱着词儿吆喝,边扇着摞的高高的屉上散的烟儿,那香味儿四散,摊子前立马就围满了人~

“小哥儿,来俩!”

“这儿来十个,您贴不贴一个啊?”

“诶,我说这位大姐,要是平常我就让你一回,可今儿这大过年的,媳妇儿还等着咱带银子回家过年哩,您就别跟咱讨价了!”卖包子的小哥儿笑嘻嘻的拣了十个热腾腾的包子递了过去,接着吆喝:“诶,刚出锅的包才,别挤别抢,人人落不下勒~”

“来俩。”一个蚊子似的动静儿从人堆儿里挤了进去,小哥儿一声吆喝:“诶,稍等!”

“老板,您的热包才,拿好了,一个铜板,麻烦您勒~”小哥儿包子递过去,伸手接过铜板,才要丢进匣子,却冷不防觉得那铜钱有异,倏的一低头——

好家伙!竟是石头片子!

“抓贼啦!抓贼啦!石头片子骗包子啦!”小哥儿扯嗓子开始吆喝,人群倏的刷刷刷的朝一个方向望去,但瞧一个身穿破棉袄的家伙,一溜风似的扯腿儿在人群里窜没了影子,那小二哥忿忿的丢了那石头子儿,啐了一口。

“呸!噎死你个饿死鬼!”

……

延珏从怀里掏出俩热腾腾的包子递到小猴儿跟前儿时,脸红的像是给熏熟的螃蟹,尽管小猴儿发自肺腑的使劲儿憋着,可她到底还是没忍住,拿着包子开始乐,从噗嗤噗嗤,一直到哈哈笑的难以自制。

“有得吃还堵不住你的嘴?”延珏恶狠狠的说着,两只手交替的使劲儿捏着,掰的关节咔咔直响,好像不这么做,他的手就会不受控制的掐死眼么前这死丫头。

可小猴儿压根儿像是瞧不见似的,只拿着那俩热包子,笑嘻嘻的往他跟前儿凑,她摸摸肚子,煞有介事的说着:“儿子啊,瞧瞧你阿玛对咱娘们儿多够意思!”

“闭嘴!”延珏从牙缝儿里挤着字儿,“赶紧吃,待会儿凉了。”

“嗯,好香。”小猴儿作势闻了一下那肉包子,陶醉的咬了一口,一股子肉汁儿浸了出来,香味儿立马就飘了出来,她嚼了一小口儿,把包子放到延珏的嘴边儿。

“来来,你也来口?”

延珏膈应的扭开了脑袋,一脸别扭,也不知道是跟包子还是跟自个儿,他挪了挪步子,站到小猴儿的另一边儿,用那比她高上许多的身板子给她挡住了小碎风,然后闷闷的道,“赶紧吃你的得了,我不饿。”才说完了这句,他那肚子里就煞风景的传出来两声‘咕咕’声。

破天荒的,小猴儿没继续埋汰他,道是乖乖的拿着俩包子吃了起来,说实在的那包子还真就不小,个头跟延珏的大拳头差不多,若是以小猴儿近些日子的食量,估摸吃半个也就反胃了,可也不知道怎么着,小猴儿竟胃口大开的一股脑儿就狼吞虎咽的吃了俩,到最后,甚至连流到指缝里的汤汁儿,她都没浪费的给舔了个精光。

“至于么?就这么好吃?”多长时间没瞧见她这饿死鬼的样儿了?

“嗯,嗯。”小猴儿边胡乱的手蹭着衣裳,边点着头,她抬头看延珏,发现他也楞眼儿看着她。

小猴儿咂咂牙缝儿里的肉丝儿,呲牙冲他乐乐,说:“介是我介辈子吃过最好吃的包子。”

“不就是一般猪肉馅儿的么?”

“是啊。”小猴儿的眉眼弯成两道新月,“那也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