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腑曰:

山珍海味美,美酒佳酿香。

稀里糊涂全塞嘴,早晚跟病有一腿。

一世光阴本不长,莫让病妖随了尾。

悔当初,不如草根饽饽占了嘴。

劝诸位,勒住腰带,管住嘴,时光倒流且慢慢,何不潇洒走一回?

好勒,原是无关废话,却是说书的一番肺腑,因近日医院里的一个点卯,再加上一咱国人想不过都不成的举国放炮联欢大春节,咱这漫长的书又抻了个个把月,想是列为看官该忘的忘,不该忘的也忘差不多了,遂,您要是实在记不得,只管翻翻前头,或者您要是实在懒得翻,那就跟着咱凑合听,至于明白多少且随您意,好勒,咱们废话不多说,接着白话——

这回书咱们从这糖尿病说起,却说在清朝那会儿,还不曾有这洋名儿,这病症且称之为‘消渴症’,至于得这病的呢,除了那些胎带的,跟如今一样,多是一种富贵病,所谓病从口入,这吃的比别人好,报应自然也比别人多。

这不,咱大清朝最最尊贵的人,也倒霉的染了这消渴症。

却说这保酆帝说起来还不到五十,可他这身子,却远不如表面瞧上去硬朗,自打几年前,频频口渴多饮,被太医诊断为消渴症后,多方用药调理到如今,非但没有气色,反是阴转及阳,伤及了肾气。

故此,保酆帝虽依然临幸各宫,却自延珏后,多年无所出。

当然,以保酆帝持重多疑的性子,他这身体状况,除却近侍,御医以及记录起居注的臣子,绝没有他人知道他已经沉疴多年,甚至连多年贴身伺候他的婉莹,都不知皇上日常用的是什么药。

这一日清晨,老御医甄悟本给皇上行例请脉过后,总管太监戴荣随其行出。

打小伺候保酆帝的戴荣是何等会瞧眼色的人,只才刚甄悟本一个拧眉,他便心生不安,遂随其出来后,急忙将他拉扯至一旁,小声询问。

“甄太医,莫不是皇上的身子出了什么问题?”

“这……公公……”

戴荣岂听不出他字里行间的防备与小心,遂拍拍他的手,又道:“甄太医,咱们一同伺候万岁爷二十多年,交情不比其它,您只当与咱家说说体己便是。”

“这……”甄悟本又是一番迟疑,可他也心知戴荣这老公公从不是个搬弄是非的佞臣,于是一番忖度,便小声将心中疑问道出。

“实不相瞒,近日皇上的脉象,虽如前些年一般虚浮,可在下观其面色,却越发的薄,虽进食不少,可身体却是越发消瘦,也是加之连日喘悸加剧,肾亏多尿,却实不像普通伤寒气虚的症状,可这圣上的龙体,兹事体大,在下吃不准,实在不敢胡乱断症,惹皇上忧心。”

戴荣面露担忧,忙问:“莫不是甄太医觉得是皇上的消渴症加剧所致?”

甄悟本沉吟片刻,点点头:“在下却是有此怀疑,皇上患消渴症多年,虽调理得当,可此病至今却是不可根治,累及腑脏也是早晚的事,只是在下没想过,皇上的身子会损耗的如此之快,长此以往下去……”

“会如何?”戴荣忙问。

“轻则痈疽眼盲,重则……精血亏尽。”

……

送走了甄悟本后,戴荣抹了把眼角的老泪,掀了帘子进了暖阁,却见一身蟒黑便服的保酆帝斜卧在软塌之上,双目微闭,倦容难掩,手执的那卷日日都要翻阅的《世宗朱批谕旨集》,大半已离手,垂坠在塌侧,眼见便要坠地,掉进炭火炉中,旁侧两个小太监紧张的注视着,却不敢上前一步,生怕吵了圣驾。

“没用的东西,下去。”戴荣不悦的小声遣散了几个小太监,自个儿捻手捻脚的上前,轻轻的抽出那本书,合上仔仔细细的捋平那折页许多的先帝典籍放置在案几上后,又抻开毯子盖在保酆帝身上,虽是动作万般小心,可保酆帝还是倏的受惊般的睁了眼睛,扑棱的起了半个身子,呼而惊呼:“莹莹,是朕!”

见皇上忽的满头大汗,戴荣赶紧上前给皇上擦汗,顺背平其喘息。

“皇上可是发了噩梦了?”

保酆帝连连喘息,一派惊色沉浸与刚才的梦中,梦里,年轻的他与婉莹泛舟与荷花池上,正是良辰美景,忽的从来温婉的婉莹忽的变成青面獠牙的厉鬼,张着血盆大口,朝他扑来,模样好生瘆人!

“呵……”少顷,保酆帝平了喘息,思其刚才噩梦,不觉失笑。

见状,戴荣赶忙试探着道:“皇上可是念着娘娘了?要么奴才去请皇贵妃娘娘过来?”

保酆并未言语,然却在戴荣旋踵之际,换回了他,只摇头长叹:“罢了。”接着又撑起了越发疲乏的身子坐了起来,饮了两口热茶后,只问:“今儿可有人上奏?”

“回皇上——”戴荣的‘还没’两字还未出口,却听门外有人报名请见:“臣果齐司浑请见圣驾!”

“嗯,进来吧。”

太监一声传唤后,果齐司浑入内,才要行礼,却听保酆帝笑道:“得了,免礼吧,数你这礼数多,跟小时候一个德行。”

“君臣之理一日不可荒废。”果齐司浑正经八百的才说了一句,紧接着就掩面咳了起来,见状,不等皇帝吩咐,戴荣赶紧眼尖的命人搬了把椅子过来,掺着他坐下,许久,还不曾平喘。

瞧着幼时玩伴,如此苍老模样,保酆帝不由叹了一声:“想三十年前,咱们这会儿还都一块儿冰嬉呢,如今可都成了老东西了,不过走几步都要喘喘。”

“臣……臣这病苛多年怎与皇上龙体康健比得……”果齐司浑边说边喘,一张满是褶皱的老脸也是泛着咳后的潮红。

保酆帝并未急着问何是奏报,反是关心的问道:“你这老东西,近日可有好好的吃药?”

“谢皇上关心,臣这残躯已经好转许多了。”

“你这张嘴啊,跟蜡封的似的,滴水不露,从来只拣好听的话儿哄人,朕想着,你定是心中怪朕又把你拉到这么烫屁股的相位之上了。”

“老臣岂敢——”果齐司浑话没说完,保酆帝笑笑,直接打断他道:“罢了,便是你心有厌烦,也只得跟这儿烤着了,谁叫如今朕身边没有几个可信之人,你那老子又精的致仕养老,实在没招儿,也只能折腾你们几个打小儿的兄弟了。”

保酆帝长叹一声,又道:“人老了啊,总是念旧的。”

“皇上正值壮年,如今又龙体康健,何出此言?臣知皇上不过是故念旧情,留臣一门个钟鼎荣光罢了,皇上待老臣一门如此恩泽深厚,臣无以报答,只得拖着这把老骨头,替皇上分忧,以谢皇恩呐。”

“得,这奉承话朕听得耳朵都长了茧子,你就别跟这儿添花儿了,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朕只想听一句实话。”保酆帝虽在笑,可表情只见却突然变得莫测起来,果齐司浑知他有话要说,遂也正色起来。

却听保酆帝扫了一眼那果齐司浑的随扈手上摞着的厚厚的奏章,只揉着太阳穴叹道:“还是参大阿哥旧案的折子?”

“皇上英明,正是。”果齐司浑点点头,对皇上之洞察并无意外,自古墙倒众人推,自打大福晋乌林珠自尽后,类似的折子层出不穷,打压旧党也好,表明立场倒戈也罢,整个朝堂全都呈现朝二阿哥一边倒的态势,众臣都猜测储位如今非延璋莫属,可凭借果齐司浑对保酆的熟悉,他心知,绝非这般简单。

果不其然,在他命随扈将折子全部呈上后,保酆帝忽的一怒,一把将那些折子掀翻在地,转瞬换上怒容喝道:“屁话连篇,不阅也罢!”说完,一屋子奴才各个伏地,果齐司浑也从椅子上起身,鞠道:“皇上息怒。”

“息怒?”保酆帝冷笑:“如何息怒?难道朕要为这满朝堂的朋党结势而拍手叫好么!大阿哥虽是手段狠了些,可这十余年,赈灾休堤,内除权奸,也是立了不少硬功的,如今到好了,这墙倒众人推,什么都成了不是,这些个奸佞巴不得朕杀了这个儿子才好!道是难为他老二一个个把这些个人撺掇起来!”

果齐司浑太了解皇帝,他知道以保酆帝的狠辣绝非是只恼二阿哥打压亲兄弟,真正让他恼的是,二阿哥争这一切,甚至不惜毁了大阿哥延玮,不过是为了一个女人!

如今外头人人以为保酆帝意属二阿哥,可果齐司浑却知,绝非那般,自幼他与阿灵敖伴读保酆帝,便知他心中最是厌恶当年世祖顺治为了那董鄂氏之死,焚烧宫殿陪葬,甚至一意孤行厌世出家,昔日他便私下怒骂过:“情种为君,祸害万民!”

他没有料错,只听保酆帝忽的冷哼道:“他老二要权,朕不是没给他机会,这一个机会便是十几年!可烂泥终究扶不上墙!为得一个女人,不惜搅和的朝堂巨变,让朕如何放心把江山托付与他?”

“皇上把话说重了,二阿哥毕竟还年轻,快意恩仇,若是皇上加以引导,假以时日,会成大器的。”

“你也用不着跟朕绕弯子,朕心里想什么,你最是清楚!如今朕虽身子硬朗,可这天命所归,谁也不知哪一日便被老天收了魂,朕这一生,到今日已在位二十三载,办过许多大事,从来不敢忘记祖训,事事以皇考为先,从不以区区情字忖度事由,冤杀忠良也好,罢黜亲子也罢,朕的心也是肉长的,焉能舒坦?可朕还是要这么做!因为朕是皇帝,朕的艾新觉罗的子孙,民心柔软,举国向善,然帝心柔软,那便是举国惑乱!”

“……皇上息怒。”话说道此,果齐司浑也只能说这一句。

却听保酆帝发出一阵另人胆寒的笑后,直视着他,一字一顿问道:“朕只要你一句实话,朕要立储,哪个阿哥最为合适?”

果齐司浑静默了良久,回了一句话,戳到了保酆帝的心窝。

“回皇上,七阿哥。”

“好!”保酆帝忽的朗声道:“戴荣,备笔墨!”

听得这话,果齐司浑与戴荣俱是一震,他们都预感到,将有一件大事即将发生,他们更知道,凡事未雨绸缪的保酆帝绝不是心血来潮!

少顷,只听保酆帝口述,命果齐司浑代笔道:“皇七子睿亲王延珏,天子聪颖,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继朕登基,待朕百年后,皇七子即皇帝位,即遵舆制,钦此。”

果齐司浑几乎的颤颤巍巍的写完了最后一笔,他深知他手下的每一笔都是血雨腥风,每一画都是暴风骤雨!

“戴荣,即刻命人将旨意蜡封与匣中,置于正大光明匾额之后!”

此事之突然,竟另戴荣一时慌的不知所以,怔楞了好半天,才‘喳’了一声,匆匆褪去,而那暖阁中的君臣二人,更是静默许久,直至果齐司浑回过神来才匆忙跪地,语无伦次的道:“皇……皇上英明。”

“英明?”保酆帝像是缓了一口气般,再度变得柔和,他端起茶杯,就像是刚才那天地震动的大事不曾发生过一般,悠然的呷了一口茶,笑道:“朕猜你这老东西现在肯定是满脑子浆糊,不知所以了吧。”

“臣……臣……臣……”一连三个字,果齐司浑抹了把冷汗,道出了心中实情,“什么都瞒不过皇上,臣委实惶恐。”

保酆帝失笑道,“坐吧,咱们君臣坐着说。”

果齐司浑颤颤巍巍的坐下,只听保酆帝娓娓而道:“储君乃国之大计,朕今日之举绝非一时兴起,自打这些个阿哥成人,朕便委以重任,一一观之,老大呢,事事也算妥帖,只可惜狼心外显,私欲难藏,不得人心,如今不过一番较量,一时倒势,便鲜少有昔日党羽舍命保他,若为君王,难保一日众叛亲离,而老二呢,做事虽是持重,只可惜,优柔寡断,过念那儿女私情,若为君王,此乃一大忌,再者说,自朕假意贬了老七后,他虽有心保老七,可却难控其党羽的打压,此等威慑之弱,若为君王,难保其臣子做大,此乃另一大忌,而老四,老五,出身卑贱,且一个糊涂,一个飘忽,都不是储位的合格人选,唯剩老七一人,论才智,论心计,论手段,皆在诸位兄长之上,且御下有道,便是被朕接连贬黜,那些个人仍是明里暗里死心塌地的护着他,而他自幼尊贵,又得朕偏疼,如今日般落魄,却一不慌张,二不激进,其稳重远超朕之想象,处处深得朕心,当然,他如今年幼,许多事尚且糊涂,再加上他这么多年的闲散名头,便是朕有心传位与他,一时间也绝难服众。”

听到这儿,果齐司浑不免全身冷汗淋漓,好一个保酆帝,好一个君心难测!

这连日贬黜七阿哥也好,坐山观大阿哥和二阿哥争斗也罢!竟不过是他手中的一盘棋!

“皇上的意思是……”

“正所谓天降将大任者,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朕的这个老七他日若要成为一代明君,定是要先吃些苦头,看清些人情冷暖的,当然,也总要做些什么成绩,他日才能服众的。”

好家伙!

果齐司浑低着头,一双老眼飞快的思忖着,这皇上根本一早便属意了七阿哥,如今将他贬斥,根本就是让他避过大爷党和二爷党的刀剑相向!

刚才那一番话虽说是有情有理,可这仔细分析,那其中又怎逃得过‘偏疼’二字?

事已至此,果齐司浑只顺着圣意道:“七阿哥定不负皇上苦心。”此话一出,他心下又是一惊,此等立储大事,为何皇帝要由他代笔?

他好一番猜度,却不得门路,然少顷一抬头,却直直撞见保酆帝那双洞悉一切的犀利眼神,只一眼,便瞧得他汗毛直立,只见他又忽的笑了起来,拿了串伽檀念珠,边摆弄边状似无意的叹道。

“这龙椅上坐了二十多年,朕真的累了,前几天宫中祭灶的时候,朕瞧着那些个奴才往灶王爷嘴上抹着关东糖时,朕就想,都说那灶王爷能瞧见人间的所有事儿,再去说与天老爷听,可朕从来不信这些,朕惧怕的同千古帝王都一样,朕要堵住的不是灶王爷的嘴,而是那史官的笔,哪管朕一生自认是兢兢业业,勤政爱民,可待朕百年后,后人怎么评说,都不是朕能决定的。”

听到这看似不着边际的话,果齐司浑却袭来一股久违十年的熟悉感,彼时心‘咯噔’一声,只道:“为皇上分忧,臣万死不辞。”

保酆帝笑笑,“司浑呐,解朕心者,唯卿一人耳,也不枉朕独任你为他日辅佐储君登基之重臣。”

话到此,果齐司浑总算明白,那储君之诏书为何独独由他代笔!

皇上是先给他一个大甜枣,一个七阿哥登基后的免死金牌!让他再去做一件皇上的身份不便做的事!

就像十年前,他冤枉石敢一样,他这是要他亲手去杀了那石敢之女!他是怕他日冤案平反,要他再度替他去做那史书的罪人呐!

可不?

他今日既已暗立七阿哥为储,又怎会容得堂堂储君再度被女人惑了心智?

如今保酆帝虽未曾戳破,可他心里是明镜儿的啊!

见他久久不语,保酆帝似笑非笑道:“怎么?不忍?”

“不,不,不。”果齐司浑一连说了三个不,平定了心悸又话里有话的道:“只是臣觉得,区区蛇虫鼠蚁,不足以乱我大清社稷。”

“哈哈,爱卿这话说的矛盾,蛇虫鼠疫虽弱,可若是成了势,那便是三人成抱粗的楠木,也耐不得其蛀。”

果齐司浑不语,半晌又听保酆帝漫不经心的把话扯倒了别处:“司浑呐,朕有一事至今不明白,批捕上奏的人数明明是二百一十八口人,为何抄斩清理过后,却只有二百一十五个脑袋?另外三个难不成是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听罢,果齐司浑已有些站不稳,只听保酆帝继续似笑非笑的道:“朕是个念旧之人,很多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若是总有个针眼在那,也总是不舒服的。”

话到此,果齐司浑几乎全身瘫软,他连咽了几口口水,双手揖过眉头,只道。

“为皇上分忧,臣万死不辞。”

……

却说这世间之人,朝堂之臣皆不知这正大光明匾额后,储位不再虚悬,人人顺着所谓的‘风向’审时度势,一时间,将那看似万般荣宠加于一身的延璋拱至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