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依然没有办法麻醉,他先灌下半瓶金门高粱,再把一块毛巾塞到自己嘴里。用酒精灯和碘酒消毒之后,他的右手握着手术刀,轻轻切开左臂的伤口。鲜血顿时奔流出来,他只能紧紧咬着毛斤,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痛楚仍然撕裂了他的神经。手术刀一直剖入肌肉深处,才找到那枚该死的子弹。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换用夹子钳紧子弹,用力拉出了肌肉组织——连带鲜血与少许的神经,扔进了医用托盘里。

整个过程虽然只有几分钟,痛楚却是难以想象的,简直是用钢铁做成的血肉。在没有任何麻醉的情况下,只靠着半瓶高粱的酒劲,就给自己进行了外科手术,并成功取出了子弹——要是换作普通人,别说是得痛得休克过去,光自己看一眼就活活吓死了。

终于,他吐出那条带血的毛巾,几乎已被牙齿咬烂了,毫不顾忌地发出痛苦的惨叫声,传遍黑夜里的南明医院——连太平间里的亨利都快被惊醒了。

最初的阵痛过去之后,是连绵不断的神经痛,他赶快用药水再给创口消毒,迅速以干净的纱布重新包扎好。受伤的胳膊不能再动了,用绷带把它紧紧缠起来,吊在自己的脖子下面。

当他靠在黑夜的窗边呻吟时,却看到对面墙上的电视液晶屏突然亮了——

是的,童建国看到了那张脸,那张代表神进行宣判的脸。

“我是神!”

电视画面里的男子,直视镜头中气十足地如是说。

整个南明城在他的声音里,安静了三秒钟——世界万物正在聆听他的旨意和教诲。

然后,他在电视里继续说:“现在这个世界,正在进行着一场看不见的战争。当然,看得见的战争也远远没有结束,在伊拉克,在阿富汗,在巴勒斯坦,杀戮从来都没有一天停止过。世界上没有正义的战争,也没有邪恶的战争,更不存在道德标准。所谓的正义战胜邪恶,从来都是胜利者书写的历史,无非是用来自欺欺人,一切的原因都在于利益。因为这就是战争——政治家因为国家与私人的利益,而驱使己方的炮灰去消灭对方的炮灰。从这个角度而言,胜利者与失败者之间,强者与弱者之间,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此乃物竞天择,战争就是天择的捷径,事实上也是一种人择。”

亲身参加过战争的童建国,倒是觉得这番话并非没有道理,也只有体验过战争残酷性的人,才会如此绝望如此清醒。

“战争就是对我们的审判,而检控官与法官都是我们自己——从这个角度而言,是人类自己审判了自己。你们并没有意识到,在这场无形的战争之中,你们已经成为了炮灰。从来都不会有胜利者,因为战争本身就是人类的失败。”

随着审判书的进一步宣读,电视机画面里的这张脸,显得更加生动而清晰了。沉睡之城的大雨之夜,南明医院的急诊室,吊着绷带的童建国,用右手托着下巴,冷冷地看着电视里的男子——

是的,就是他!

多少年过去了,虽然岁月深深刻画在脸上,但他永远都不会认错。

眼眶忽然有些湿润了,童建国的胸中莫名激动,仰头长叹了一声。

此刻,电视机里的男子再度宣布——

“今夜,就是末日审判!”

“今夜,就是末日审判!”

同一时刻,沉睡的别墅,最后的大本营。

窗外,黑云压城,大雨倾盆,竹叶间不断发出剧烈的沙沙声。

窗内,孙子楚快要死了。

二楼的卧室,林君如、伊莲娜、顶顶,仍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机,听着镜头前的男子宣读审判书,他已滔滔不绝地说了许久,整个南明城都充满了他的声音。

“不,我不信!”顶顶愤怒地站起来,“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这同样也是天机,但是即将泄漏。

电视机里的人停顿了几秒钟,忽然念出一串英文——

“God"s right hand is gentle, but terrible is his left hand.”

由于他的英文说得太流利了,大家一上来都没听明白,只有美国人伊莲娜才能听清楚,她立刻用中文翻译了出来:“神的右手是慈爱的,但他的左手却是可怕的。”

神的右手是慈爱的,但他的左手却是可怕的。

顶顶皱起了眉头:“感觉在哪里听过?”

“这是一首诗:God"s right hand is gentle, but terrible is his left hand——出自泰戈尔的《飞鸟集》。”

伊莲娜一度非常喜欢泰戈尔,高中时还能背诵《飞鸟集》中的不少诗句,当然也包括这一首。

大家的目光仍紧盯着荧屏,里面的男子却沉吟了许久,仿佛还沉浸在泰戈尔的诗中。

就当电视机前的她们焦急起来时,画面却剧烈抖动闪烁了几下,随后就化做了一片雪花。

“啊!怎么回事?”

林君如心头一慌,紧张地按动遥控器,但无论调到哪个频道都飘满雪花,再也见不到任何信号。

“不!不要!”

她们好像对电视里的审判上瘾了,听不到那个人说话就觉得浑身难过。

伊莲娜率先跑到了底楼,打开客厅里的大电视机,但依然收不到什么信号,随便怎么调都是雪花。

此刻,整座南明城所有的电视机,又重新恢复了黑暗和寂静,只剩下肆无忌惮的大雨,却无法冲刷掉曾经的罪恶。

回到沉睡的别墅里,三个女子都聚到了客厅,她们恐惧地挤在一起,似乎刚才的审判即将被执行。狂风从厨房的窗户吹了进来,许多细小的雨点打在她们脸上,伊莲娜和林君如都互相抱头痛哭。

突然,顶顶隐隐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夹杂在大雨声中刺入耳膜。

“有人在敲铁门!”

她随手抓起一把破雨伞,打开门准备冲出去开门。

“不要!”伊莲娜颤抖地抓住她的胳膊,“外面非常危险,也许是审判要兑现了?”

“那就让法官站到我面前来宣判吧!”

顶顶猛然撑起雨伞,冲入外面弥漫的雨幕,艰难地打开小院子的铁门。

门外黑色的世界里,站着两个阴冷的影子,地下还蹲着一个影子,在这三个影子的背后,停着一辆大汽车的轮廓。

还没等顶顶反应过来,那两个影子就串进了铁门。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她的胳膊,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是叶萧啊!”

他和小枝开着救护车回来了——顶顶激动地把伞递给他,飞快地跑回大房子。

叶萧、小枝,还有狼狗“天神”,一起回到底楼的客厅,带着一阵寒冷的风雨,还有医院里死亡的气息。

林君如和伊莲娜看到他们回来,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到了那条凶猛的狼狗,她们立即被吓得逃上了二楼。

“别害怕!”叶萧还穿着医院里的工作服,他摸着“天神”的脑袋说,“这条狗不会伤害我们的。”

“她们胆子太小了——‘天神’,你就乖乖地守在客厅里,不要让坏人进来哦!”

小枝甩着淋湿了的头发,对她的狼狗关照了一声,便和叶萧、顶顶一起跑上二楼了。

“孙子楚还活着吗?”

×

黑衣人×。

黑色的帽子,黑色的眼镜,黑色的衬衫,黑色的裤子,黑色的皮鞋,还有黑色的夜。

站在巨大的顶棚底下,雨水形成一道整齐的瀑布,黑夜里轰鸣着倾泻而下。水幕之外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几排灯光如满天星斗,点缀在无边无际的沉默城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