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27日,下午,17点07分。

让我们暂时离开“另一个世界”,回到沉睡着的南明城里,旅行团暂住的大本营二楼。

他们正等待探险队归来。

十字架。

厉书梦到一片昏暗的空间,缭绕着红色烟雾,闪烁着白色烛光,十字架的影子印在脸上。其余一切都是模糊的,只剩下圣母玛丽亚怀抱圣婴,在光影与烟雾中忽隐忽现。他跪倒在高大的管风琴边,口中默念着约翰福音,四周响起唱诗班的歌声。突然,有一束耀眼的光芒,穿破天顶的有色玻璃,撕开雾霾与烛火,变成锋利的箭矢,呼啸着射入瞳孔。

在双眼瞎掉之前,厉书见到了天机。

从梦中醒来,他见到了天花板。

额头已布满大汗,翻身从沙发上跳起来,紧张地揉着双眼。

谢天谢地,还能看得见!这是大本营的二楼客厅,旅行团休息的地方。

居然睡了一下午,还感到腰酸背痛,是不是未老先衰了?

厉书抓着自己头发,怎么又梦到教堂了?小时候的每个礼拜天,父母总带他去徐家汇的天主教堂,教他听唱诗班的赞美诗。偶尔还会去郊外的佘山,登上“远东第一圣殿”,然后折下那条“苦路”返回。在他读高中后,又强迫他学习拉丁文,甚至要他去参加神学院的进修班。据说他家信教已经十几代了,最早可追溯到明朝崇祯年间。

但是,厉书没有选择做神甫,而是在大学毕业后进了出版业。他越来越少和父母往来,也越来越少去教堂,至今已三年没做过礼拜了。

他强迫自己要忘掉教堂,忘掉从小背诵的《圣经》的句子,忘掉那已死的古老的拉丁文。

然而,十字架的影子,依然屡次在梦中浮现,让他无处藏身。

中午,当厉书来到巨大的金字塔上,触摸那些一千年前的佛像时,感觉又回到了教堂。烈日变成了白色烛光,圣母玛丽亚雕刻在石廊之间,圣婴正露出神秘的微笑,赞美诗从中央高塔的葫芦顶上响起。

于是,那行刻在石板上的拉丁文,穿越四百多年的光阴,直接烙进了他的眼球。

命运如斯,一如某个巨大的环,博尔赫斯的圆形废墟,让他彻底投降,彻底皈依。

我主在上,请宽恕我的罪恶。

若不宽恕,我亦无怨言。

厉书痛苦地抬起头,依旧坐在二楼的房间里。他的同伴们还未归来,已经好几个钟头了,那些人倒底怎么了?

喉咙里有火烧起来,他走到厨房喝了杯水,经过另一间卧室门口时,特意往里瞟了一眼。

钱莫争和黄宛然仍然呆坐着,两人都如泥塑木雕一般。原本生龙活虎的钱莫争,体内的活力都被抽干,完全“蔫”掉了。

忽然,厉书想起了神秘的小枝——糟糕!会不会趁着他睡着逃跑了?

赶紧走到书房门口,却发现小枝依然安静地坐着。窗前的光线洒在头发上,手里端着一本厚厚的书,似乎正投入地读着。不知从哪换了条碎花布裙子,完全是清纯的大二女生形象。

这时她抬起头来,猫一般的眼眸里闪动着灵光:“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

小枝低下头继续看书,活脱脱一个用功的好学生。

她的眼神实在是过分干净了,干净得让厉书无法相信,以至于当即打了个冷战。他匆匆退出书房,走到另一间卧室的门口。

十五岁的秋秋,和美国女子伊莲娜正坐在屋子里。

伊莲娜正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玩着《寂静岭》单机版的游戏。秋秋独坐在床边,摊开一张大大的南明地图,仔细搜寻着什么。

她仰起头看着门口的厉书,脱口而出问道:“A709是什么意思?”

“什么?你在问我吗?”

厉书走到了她跟前,而戴着耳机的伊莲娜,还沉浸在恐惧的游戏当中,完全没注意到他进来。

“是的。”

秋秋指了指地图上一个黑点,那里位于地图的正上方,也就是南明城的正北部,已经超出了城区的范围,在一片绿色的山区里。

有个极其微小的黑点,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厉书几乎都把鼻子贴上去了,才发现居然是个骷髅标记,下面还有两根交叉的白骨,酷似电影里看到的海盗旗。

在这个奇特标志的下面,还有很小的文字——A709。

“A709?”

厉书随口念了出来。

“我也感到奇怪,这是什么意思呢?”

秋秋把心思都放到这上面了,看起来也没中午那么悲伤沉默了,虽然大家并不奢望她能迅速从父亲死去的阴影中走出来。

在A709和海盗标志的下面,地图上还画着一条弯曲的小路,但图例里并没有骷髅的标志,也没有说明A709的涵义。

厉书摇摇头说:“不知道——反正这鬼地方不知道的多呢。”

他说着走到伊莲娜声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立即将她吓得跳起来,反身便一拳打了出去。厉书还没什么防备,被她打个了正着,幸好这记女子防狼术属常规级的,否则非得破相不可。伊莲娜出拳后才反应过来,急忙将厉书又扶起来,连说了几个“SORRY”。

“你……出手好狠毒啊!”

厉书捂着脸坐下,以武侠小说中人物的语气说道。

“也怪你为什么突然吓我?我可是在玩寂静岭!”

“寂静岭?”

厉书心里却在说——我们已经在寂静岭上了。

罗刹的黄昏。

孙子楚、林君如、唐小甜行走在残垣断壁间,血色夕阳掠过几棵大树,照射到他们唇上,仿佛刚刚进行完人血晚宴。

几块巨大的佛像已坍塌在地,仍以神秘的微笑看着他们。在碎裂的石缝里,顽强地长着几棵榕树,棕色的根须肆意伸展,改变着历史与现实。

这里位于大罗刹寺金字塔西侧,仅仅隔着一道围墙,但植物茂盛了许多。照例又是一尊高大塔门,上面是飞天女神浮雕。穿过塔门是古代王宫,东南亚宫殿大多木结构,经过数百年早已腐朽,只剩下地基和残壁。红色宫墙一片斑驳,长着青色苔藓,宫门前排列着七头眼镜蛇保护神。

穿过宫殿大厅,依稀感到千年前罗刹帝王的威严。大殿后面有一座坍塌的建筑,孙子楚看了看石碑上的梵文说:“这是罗刹国王的藏经阁。”

藏经阁旁有块正方形水塘,可能是古代的放生池,现在已没有生命迹象了,只有成群的蚊子在水面飞舞。

孙子楚等人绕过藏经阁,后面是片十字阳台,左右各有狮子雕像守护。唐小甜再也走不动了,疲惫地坐倒在草地上,捂着脑袋说:“我不想再走了!我只要杨谋,我的杨谋!”

“是啊,天知道他们在哪?”林君如回头眺望高耸入云的五座宝塔,“或许还在那下面的地道里吧?”

还有一种可能性她没说出来——会不会被石头砸死了?

“够了!”孙子楚自我安慰道,“他们都会平安无事的。”

话还没说完,就感到身后有什么动静,他立刻警觉地回过头,那是组精美的浮雕,刻着著名的九色鹿故事。

废墟的斜阳洒在浮雕上,那个恩将仇报为了金子而出卖神鹿的家伙,隐隐发出某种奇怪的声音。

唐小甜飞快地藏到他身后,颤栗着问:“那个坏蛋活过来了吗?”

而孙子楚也已目瞪口呆,分明听到浮雕里有人说话,难道这些雕像显灵了?或者要把三千年前故事里的是非,搬到此时此地来解决?

突然,恩将仇报的家伙脑袋竟掉了下来,在石阶上砸得粉碎,浮雕壁上露出一个大窟窿。

这就是出卖九色鹿的现世报?不过也来得太晚了吧?

更不可思议的是,窟窿里又出现一张人脸,正当孙子楚怀疑是不是幻觉时,唐小甜却尖叫着跑了上去。

那是杨谋的脸。

林君如也看出来了,拉起犯傻的孙子楚跑过去,而杨谋已艰难地把头探了出来。

唐小甜扑到他跟前,也顾不得周围的其他人,立即狂吻了一番。

杨谋都快透不过气了,就像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只露出一个脑袋,大叫着:“快救我们出去!”

孙子楚也明白是什么回事了:“你快点往后面退,免得伤到你们。”

说完杨谋缩了回去,重新露出浮雕壁上的窟窿。孙子楚随手抓起一块大石头,心里默念着罪过罪过,这回可犯下了破坏文物罪了,随即将石头用力地砸向浮雕。

随着“砰”的一声撞击,九色鹿的故事大半破碎,腾起一阵浓烈的烟雾。几秒钟后,从灰尘里跑出三个人,正是杨谋、童建国和玉灵。

这样的重逢真是别有风味,唐小甜再度紧抱着杨谋,童建国浑身都是灰尘,同时也帮玉灵拍打着。

原来他们三人也在甬道里转了很久,走到尽头发现是片大厅,用手敲了敲石壁,感到又轻又薄。他们用力地敲打最薄弱的地方,或许是浮雕年代太久,已经风化得脆弱不堪,就这么被打出一个窟窿,正好巧遇了孙子楚他们三个人。

重见天日(其实已是夕阳了)后,杨谋几乎跪倒在地,仰面看着西天余晖,像个虔诚礼拜的朝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