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的变迁,对于寻常百姓的感知,与朱门宫阙的里的很不同,不是白首宫娥鬓间的芍药,不是女官妃嫔层叠裙褶中的纹路色泽,一声蝉鸣,一夜寒霜,一滴春雨,春耕秋收,要比前者要直观得多。

钟檐便是在今天早上第一十二片落叶在眼前落下时,深刻的感知到这个真相。

宣德十二年的冬天终于来了。

钟檐之所以这么关注落叶,甚至连落下几片都清楚得透彻,是因为他很紧张。

他为什么这么紧张呢,是因为他今天早上都在思考怎么开口说这样一件事。

这一日,申屠衍和钟檐都起得颇早,一方面他们平日为了照料这样一个铺子,另一方面是因为昨夜睡得实在不踏实,各自都有太多的心事。

从昨天晚上进了这个屋子,他们便再也没有说过话,今天早上也是,他们各自起身穿衣,钟檐系着衣襟的襟带,昏昏沉沉,忽然听得身后低低笑了一声。

“钟师傅,咳咳……是在下的夹衣……”

钟檐低头,方才他穿上已经觉得比平日宽大许多,却没有多想,如今,羞恼一并涌上来,面皮辣烫得吓人。

“其实……也是无碍的,我再去寻一件罢。”

钟檐跪站在床上,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最后索性想通了,那大块头住自己吃自己的,穿他的一两件衣服又怎么的了,这样想着,也释然了。

这么一闹腾,他们打开房门的时候,却发现有人起得还要早。

生冷的灶台上已经被重新添上了柴,正蹭蹭地冒着白气,水缸上也舀满了水,卷着袖的少女正使劲揉搓着木盆里的衣物。

这时秦了了已经换了一件素净的襦裙,用一根荆钗松松垮垮地挽着发,回过头来,原本素净的脸颊上确有好大一块乌炭痕迹。

楚馆教坊里教出来的女孩子,琴棋书画,乐器俚曲,样样都算得上是各种翘楚,却何时做过这样的粗活,做这样的活着实有些难为她,瞧着一旁的柴劈得七零八落,粗瓷碗碟打碎了好几个,偷偷藏在柴火堆下,只露出些许碎瓷片。

世人昏昧,听过了杜十娘,却无人识得敛妆嫁奁的心境,读过了红拂夜奔,却不知一句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包含了多少心思,可洗净铅华的姑娘一低头,一敛眉,便是另一段故事。

千般道理统统没了逻辑,能解释的也不过只是一句轻飘飘的“我喜欢呀”。

“秦姑娘,这些事怎么好劳烦客人来做呢……”钟檐却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主儿,脸已经耷拉到了南墙,却不好发作,心里却盘算着,祖宗哟,这些东西重新买需要多少钱哟。

“钟师傅,我不是客人……”女子把被她洗破的衣服往里面掖了掖,顿时窘迫起来。

“还是我来吧。这些男子的衣物,女孩家终究不便。”申屠衍接话说。

钟檐出了厨房,低眉螓首的女子跟在他后面,他不觉揉了揉他的脑门,原本申屠衍就爱用这样的眼神瞅着他,得,现在又来一个。

好事成对,桃李烂双,钟檐觉得他数十年未开花的老桃树今年是非要抽一抽这新芽了。

就在小钟师傅数完第十二片落叶时,他咳了一声,决定开口,“秦姑娘,我记得姑娘说久未回家乡看过了,如今脱了乐籍,可是想回家乡看看,听姑娘的口音,应该是北方人吧,巧了,东街的王员外正好要往河间府,我与王员外倒是有些交情,可以……”

秦了了原本就低着头,更加低了,但隐约可以看见她肿的核桃般的眼,“钟师傅,你……是嫌弃奴的出身吗?”她原本绯红的脸更加红了,声音细如蚊声,“其实,奴还是……还是完璧。”

“咳咳……我不是这个意思。”钟檐大咳,叹气,“我不过是个穷糊伞的……”他一度觉得自己串错了场子,硬生生演了出卖油郎独占花魁。

秦了了却说,“欢场女子本来就难求真心,我想要的不过是那个愿意给我一片瓦遮雨的男人罢了……

“我已经娶过亲,内子虽然不在这里,但是我与她的婚书却是好好的。”

秦了了红了眼,低低的唤了一声,继续道,“我可以为妾。”

“我……我有疾!”钟檐被逼的没法,口不择言,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这下对面彻底没了音,钟檐抬起头,对上了才撩起门帘的那人含了三分笑意的眉眼。

秦了了依旧不愿走,钟檐也硬不下心来赶人走,也就不了了之,只要不碰他的碟子衣服,储着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倒也愉悦身心。

隔壁家的朱寡妇串门越越发勤快了一些,秦了了倒也乖巧,一口一个“大嫂子” 叫的亲热,她握了秦了了的手,便是一阵赞叹,“啧啧啧,小钟呐,你是哪来的福气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