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大男人原本一前一后走在渔嫣身边,但无奈又出来了一群女子,硬生生把渔嫣给挤开了,拥着那二人往前走去。

御璃骁扭头看了一眼,渔嫣向他挥挥手,让他先往前走。

采襄很健谈,渔嫣索性放慢脚步,向采襄仔细问清了莫问离这位老表叔家里的情况。莫问离神神叨叨,她现在对这一家人是兴趣满满。

表叔姓许,家里排行老九,今年已是七十高龄,乡里人尊称九叔公,与莫问离是拐着弯的亲戚。但莫问离娘家人丁稀薄,又与九叔是同族,儿时多得他照顾,所以他母亲在世时,与九叔家来往也算频繁。

许九叔家里做茶叶生意,人丁兴旺,有三个儿子,六个女儿。两个嫁在本地,四个嫁去外地。都是嫁的大户人家,或是大财主,或是大商人,也算是门当户对。

九叔本想培养儿子念书,家里也能出个当官的,怎奈三个儿子都不是那块料,大儿子考上秀才之后,便再也没能往上走一步,又早早。另两个更不消说,很爱玩,吃喝piao赌样样来。每个人都娶了好几房小妾,这才造成了这府里女人众多的盛景。

前面那群女人的名字,采襄也全告诉了渔嫣。

大表嫂叫叶如娇,年轻时是这里十里八乡最俏的一枝花,家里也是本地的大户,陪嫁给她两间铺子,几十亩茶园,是三个媳妇中嫁妆最丰厚的。所以在许家,如娇的地位很高,现在许家的家业由她执掌。她与莫问离的大表哥许喜升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儿子许童耀,极其听他母亲的话。三个女儿,分别叫许雅珍,许雅珠,许雅心。都和她母亲一样,是精明的角色,现在还在找婆家。

“我是不是话太多了?”采襄见她一直不出声,有些尴尬。

“没有。”渔嫣拍拍她的手背,微笑道。

彩襄这才一笑,轻抬起一枝桃花,指着前面的小屋说:“到了。”

白墙青瓦,鹅卵石小道,路两边桃花争艳。正厅大门大敞,青石门槛格外精致,屋檐下的花池里种着蝴蝶兰,郁郁葱葱的叶片刚被细雨洗涤过,翠如碧玉。

“真是个好地方。”渔嫣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满鼻幽香,令人心旷神怡。

“快来。”御璃骁停下来,向她伸手。

渔嫣抿唇一笑,小声说:“怎么,这么多娇滴滴的美人手,你不去牵一牵,还记得要牵我这黄脸婆的手呢?”

“快进来了。”莫问离也停下来,扭头看向二人。

渔嫣轻拎裙摆,迈进门槛。

大厅很宽敞,门窗都采用喜鹊的雕花图案,是这里的特色。数把太师椅摆于两侧,墙上挂着八幅山水画。

“公子,夫人,请上座。”如娇夫人笑吟吟地请三人入座,扭头看着身边的三个女儿说:“你们去给公子沏茶,记得用雀舌。”

“是,娘。”三位姑娘盈盈福身,脆声应了,转身下去。从莫问离和御璃骁身边过去时,又放慢脚步,掩唇羞笑。

“新采的雀舌茶。”如娇看着三人出去,转过头,笑着对莫问离说:“我听老太爷说,你母亲以前每次回娘家,都在春天,就是因为喜欢喝雀舌茶,每回我们都要留上最好的,让她带回去给你父亲……”

莫问离笑笑,那些往事他刻骨铭心,爹和娘亲的容颜也清晰地留在心里,从未淡过。

“嗨,我说这个干什么。”如娇看看他的脸色,及时地收住了话,指着丫头们端上来的糕点说:“先尝尝这个,都是你妹妹们亲手做的,你九叔和表哥都去祠堂里议事了,过一会儿就能回来。”

“尝尝。”莫问离拿了一块,递到渔嫣的手中。

她咬了一口,酥脆甜香,是得一双巧手才能做出来的美味。

看她眉眼弯弯,莫问离的眸子里满是温柔,抬指给她擦了擦嘴角的糕点碎屑,又挑了一块给她,“这块好,桃花汁做的。”

渔嫣一开心,便又说了句莫问离教她的耳苍话“谢谢”。

屋子里的女人们又露出一脸古怪神情,看看她二人,又看御璃骁。渔嫣察觉到了,暗忖,莫不是见她与莫问离亲密,这些女子们认为是不守妇道?

入乡随俗!她赶紧坐正。

“表哥,请用茶。”

许家三姐妹端着茶出来了,往三人手边的小桌上放。

三个人都争着给两个大男人上茶,被挤到后面的一个只得把茶放到渔嫣手边,勉强一笑,话也不说就走开了。

还真是……做得明显啊!

“不得放肆,小心老太爷和你们爹爹知道了,又要教训你们。”如娇夫人小声斥责。

“是。”三个丫头赶紧又行礼。

渔嫣冷眼看,这厅里除了二表哥三表哥的正房坐在对面的椅上之外,还有十数女子站着,但都没有开口说话的资格,只有如娇母女能自由谈笑,由此可见这长房一家人在许家的地位极高。从这规矩上来看,不亚于宫里啊!

咳,好吧,现在宫里只有她,没别人给她请安,没地方耍威风。她正是想着御璃骁每日只能面对她一人,挺可怜的,这才拖着御璃骁出来见见外面的美人。

“三位表哥都去祠堂了?”莫问离放下茶碗,抬眸看向如娇夫人。

如娇夫人的脸色变了变,扫了一眼厅中众女子,迟疑了一下才说:“不瞒公子说,你大表哥中邪了……”

“中邪?”莫问离微微拧眉。

“我爹他……”许雅珍眼眶一红,擦着眼泪说:“好可怜哪,半个月前去收租子回来,淋了一场雨,撞到了邪气的东西,到现在还神智不清。”

“人现在在何处?”莫问离沉声问。

“就在后院,只能捆着他,不然他就发狂伤人。眼看着老太爷就是七十大寿了,哪成想出这样的事。”如娇夫人眼眶也红了,“而且,镇上好多男人都中邪了。听说镇上有狐狸精。今日他们去祠堂,就是商量着要请高僧来捉妖的事。”

三人互看一眼,面上微微露出惊诧之色。

“这事多久了?”渔嫣小声问。

“三个多月了,请的道士都被吓了回去,又赶着建了座塔,想镇妖,但也没效果。”如娇夫人抬起捏着帕子的手,指向门外。

那是高塔的方向,渔嫣走到门口看,此处地势较高,所以那塔还能看到塔尖,是正对着许家的。从风水上来说,这是大煞。那塔就像利剑一样直劈向许家,许家是经商人家,怎么会同意建这样的塔?

“怎么会这样……”她低喃着,狐疑地扭头看向如娇夫人。

“这是一个得道高僧的法子,说……妖就出自我们许家啊,是许家前世造的孽,才会……我们许家从去年下半年开始,生意是连做连亏,三位爷也是磕磕碰碰,不得安宁。几个媳妇,怀上了,快临盆了,孩子又丢了,一个也没能生下来。”如娇夫人也站了起来,缓步走到渔嫣身边,满面愁容。

渔嫣转头看莫问离,他长睫轻垂,正在品茶,神情平静极了。

这厮,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一路不出声,拐着她和御璃骁来这里!不过,渔嫣开始感觉到了热血沸腾——嗨,这是安宁日子过久了,骨头痒了吗?

朱三双手垂着,快步从外面进来,大声说:“老太爷和二老爷,三老爷回来了。”

如娇立刻起身,引着妯娌和媳妇、小妾们起身,去门口迎接。

苍老佝偻的身影先映入眼中,后面跟着两个四五十岁的锦袍男子,一人穿蓝色,一人穿绿色,都戴着青玉簪,腰上系着褐色的腰带,坠着巴掌大小的玉环佩。

“国舅爷来了。”一见这边站的三人,那三人一眼就认出了莫问离,过来和他见礼。

“叫名字就好,九叔,多年不见,你老了。”莫问离笑着扶住九叔。

“是啊,老了。”九叔抬起浑浊的双眼,满面惊喜地看着莫问离,“正担心你没空过来呢,哪想着,这么快就到了。”

“您老人家七十大寿,我一定要到。”莫问离笑吟吟地扶他坐到了首座上。

“这位是……”九叔看向御璃骁。

“这是我结拜兄弟,肖御。”莫问离向他引荐。

御璃骁抱抱拳,算是见礼。

“这位……”莫问离眼中那狐狸一般的狡猾的光又闪了闪。

渔嫣上前来,给九叔福了福身,打招呼。

九叔的愣了一下,转头看莫问离,分明犹豫,想问什么,但看渔嫣笑眯眯的样子,便把话吞了回去。

“老太爷,酒席已经摆好了。”如娇带着二嫂过来,扶着老太爷起身。

“走,让你两位哥哥好好陪你喝几杯。”九叔笑得满脸皱纹。

“夫人,肖公子,请。”两位表哥过来,请御璃骁和渔嫣起身。

采襄走在渔嫣身后,轻轻扯了扯渔嫣的袖子,小声说:“夫人,你们那里都是这样的吗?”

“什么?”渔嫣没听懂。

“为什么你总对大家说,你很爱问离公子。”采襄附耳过来。

“啊?”渔嫣一愣,想着大家那古怪的表情,猛地明白过来。

莫问离教她的那句,不是打招呼,而是——我很爱问离!她脸上顿时烧了起来,怎么能这样,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说那样的话,这也太——太尴尬了吧!

“莫问离!”她脆声叫他。

莫问离转过头来,一张俊颜,被初初钻出云层的阳光抹上淡淡的光辉,眸子里也落进了这灿灿阳光,唇角微微一扬,手指竖到唇边,冲她眨了眨眼睛。

渔嫣把话吞回去,瞪了他一眼,走去了御璃骁身边。

“怎么了?”御璃骁看着她问。

“没什么。”渔嫣气鼓鼓地瞪莫问离的背影,反正这一路上被莫问离不知耍了多少回了,不差这一回。

“肖御,你快点。”莫问离缓了两步,一把抓住了御璃骁的手臂,朗声说:“在这里,男女是分桌吃的。我们去正厅,二表哥请了唱曲的助兴,耳苍镇的歌姬天下闻名。”

渔嫣冷笑。吃饭还男女分桌,男人们还听曲!

“夫人,肖公子与你是什么关系?为何我见肖公子对夫人也是体贴倍至的?”采襄好奇地问。

渔嫣拍拍额头,现在要怎么解释呢?莫问离一定是抢先一步拉她当挡箭牌,来挡许家这些女子们的进攻。

往前看,他二人并肩走着,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双双扭头看来。一个满目温柔,一个唇角带笑。

这两个男人,原本都是惜命的人,但这些年来一直不惜用命来护着她。这样的情份,没办法解释清楚,外人也没办法理解。

他们不会懂,为什么会有一个男人,身为帝王,却散尽六宫,只愿一辈子守着一个女人。更不会懂,为什么一个武林之主,一生不娶,也不求回报,静静守护在一个女人身边。这个女人,甚至不够完美,也不够倾城。她也只能给一个人爱,给另一个人温暖。

渔嫣突然就不生气了,向二人挥挥手,轻声说:“你们去吧。”

“我们走这边。”采襄扶了一下她。

渔嫣点点头,才走到分岔路上,却惊讶地发现如娇夫人的三个女儿并未跟着她们过来,而是去了莫问离那边。

那么,请莫问离回来,只怕不仅仅是为了解决许家的麻烦,还想倚仗国舅的光,给三个女儿找个归宿吧?

渔嫣满脸黑线,如娇夫人也真敢这样打算啊!这不是乱套了吗?

那两位表哥,老三看着老实,老二看着要精明些,也不时回头朝渔嫣看看,和她视一对上,便笑笑,也不知是不是笑渔嫣的“自我介绍”。

“二公子和三公子没有儿子吗?”渔嫣小声问采襄。

“有,正房生的都是女儿,妾室生的儿子,才十几岁,都在学里上学呢。”采襄赶紧说。

难怪,如娇夫人稳坐管家之位,只有她的儿子许童耀已二十多岁,成家立业。

“那怎么不见许童耀?”渔嫣又问。

话音才落,只见从林里钻出一个身材祈长,相貌清秀儒雅的男子,二十四五岁,剑眉星目,相貌堂堂。

“大少爷。”采襄眼睛一亮,立刻给他行礼。

这就是许童耀?渔嫣多打量了一眼。

许童耀整了整衣衫,快步过来向渔嫣见礼,“见过夫人。”

“免礼。”渔嫣微笑着点头。

“我去向叔叔请安。”许童耀抬眼看看,瞳中快速闪过一抹惊艳,随即低头,又是深深一揖。

“去吧。”渔嫣点头。

看他去远了,采襄才满嘴羡慕地说:“大少爷真是好人,大少奶奶小产,大少爷天天衣不解带地伺候着。”

小产——渔嫣想着如娇夫人的话,媳妇们怀上了,又莫名其妙地没了。这许家是真得罪了鬼怪,还是得罪了小人?

空气里的幽香越来越浓,不似桃花,倒像是什么熏香。

渔嫣不露声色地停下脚步,折了一枝桃花在手中把玩,似无意一般地问:“这花真香啊,与我在别处闻的桃花香不一样。”

“这不是桃花香,二夫人会制香,都是二夫人制出来的呢。”采襄笑着说。

如娇夫人不是傻子,若二夫人的香有问题,她不会允许在院中四处用这种香。但无缘无故小产,一定有猫腻。大户人家生乱,一般是为家产,再者是为情字。从这二者下手,八|九不离十。

渔嫣将府中各人的情况在心里梳理了一遍,已走到了女眷们用膳的地方。

进了门,三张大桌已经摆好,如娇夫人过来,拉着渔嫣坐到了首座,渔嫣略一推辞,便坐了下去。

“尝尝桃花酒。”如娇夫人笑吟吟地端起酒壶,给她斟了一杯,又柔声问:“夫人是哪里人氏?”

“京城。”渔嫣笑道。

“哦,看夫人气度不凡,想必也是大家千金。”如娇夫人在她身边坐下,双眸亮闪闪地看着她。

“我父亲生前是御史。”渔嫣点头。

座上各人立刻露出崇拜和羡慕的神色,都紧盯着她看着。

“难怪。”如娇夫人的态度更加热络了,不停地给她夹菜,倒酒,问些京中之事。那些女眷也忍不住了,问了好些京中女子们的事,穿什么,用什么,吃什么,玩什么,不时惊呼,连连赞叹。

“人就是这样,羡慕比自己强的,看不起比自己差的。吃好吃坏,京里京外,不就是那样过?”一把冷冷的嗓音突兀地响起来,“反正逃不开一死,谁死了都会烂成一把灰。”

席上一阵尴尬。

如娇夫人拧拧眉,不悦地说:“二嫂,你这是怎么了?有贵客在呢。”

渔嫣看向二夫人,容长脸,皮肤白皙,眼睛隐隐有乌青,脂粉都遮不住。采襄说过,她是二表哥的续弦,今年才刚刚三十。长相倒是艳丽,若不是憔悴了些,实在一个我见犹怜的大美人。

“我吃不下,乏了。”二夫人丢开筷子,起身就走。

“你这臭脾气,若让老太爷知道,又要教训你。”如娇夫人责备了一句,转头向渔嫣道歉,“她娘家才出事,心情不好,夫人莫见怪。”

“出什么事了?”渔嫣心中一动,轻声问。

“哦,她哥哥赌钱,把宅子给输出去了。”如娇夫人轻描淡写地说。

渔嫣看着二夫人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二夫人的神情,是和这里的人格格不入的。

许家的这潭水,真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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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那两个男人吃饭喝酒听曲,居然还没回来。

渔嫣摒退在屋里侍奉的丫头,借口要歇着了,关上门,匆匆换上了一身便利的衣裤,从后窗翻出去。

有些日子没做过这事了,她直接从后窗跌了出去,摔得直呲牙。

“想当年,我也能爬树的呀!”她自嘲几句,贴着墙根往前走。

莫问离是贵客,住的当然是好地方。渔嫣白天就摸清楚了,隔壁院子就是如娇夫人。不过,她今晚的目标不是如娇,而是会制香的二夫人林诗慧。

听听这些大家闺秀的名字吧,多温柔。渔嫣想着二夫人憔悴冷漠、尖刻疏离的神情,实在和这温柔的名字、会制香的贤惠联系不起来。

林诗慧的院子在南边,她家本来也家大业大,可惜哥哥不争气,好赌,家产快输光了,不停地来找林诗慧要,弄得林诗慧很没面子。

许家的规矩,老太爷睡前,几个媳妇都得在前面去伺候,直到他躺下了才能回来。渔嫣正是抓住这个机会过来,去她屋子里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顶开后窗,她往屋里观察了会儿,没有外人,于是她钻了进去,当然,动作笨拙。这些年的好日子,让她翻墙爬窗的本领退化了。

借着月光,她在屋里四处看着。

墙上挂着画儿,桌上摆着镶宝珠的银质酒具,还有一个拳头大小、镶着宝石的香炉,里面残香仍在,与外面的幽香一样。

这二夫人不仅喜欢制香,还喜欢酒呢!

渔嫣掀开帐帘,打量一圈。帐内铺着大红的鸳鸯锦被,她一愣。二夫人与二表哥成亲也有二十余载,纳妾五人,采襄说,二表哥很少在这里过夜,二夫人怎么还会用这样艳丽的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