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抱着她冰冷的身体,我已无泪。三年中流干了我所有的泪水,如果还有什么可以从眼中流出的话,那就只有血。

我是个特殊时期中的孤儿,成为孤儿之前,我和父亲相依为命,母亲很早就去了,在我脑海中只有她一个朦胧的影子。

父亲是个道士,不过已经还俗很多年了,常为人们做些道场,赚来我们父子的一些花消,此外就是我们还种了一些地。

父亲的身体很弱,一年四季咳血,常常一口气上不来,然后就会咳的血花满天飞。特殊时期中,我们就成了必须打倒的敌人。

父亲死了,他严重的病在被批斗了两次后,一发而不可收拾,生命的火焰在他身上终于熄灭了。

那年我九岁,特殊时期的第二年,我把父亲拖入我挖了两天的坑里。在父亲的坟前磕了三个头,想着父亲弥留之际的话,我离开了我出生的地方,一个到处贴着大字报的乡村。

“……孩子,不要恨迫害你的人,这不怪他们,因为在我们里面的确也有很多骗人的神棍!”

我无恨,在特殊时期这两年里,我看到了太多人死去,他们有很多的是从大城市来改造的文化人,还有大官,他们都可以死,何况我的父亲,他是一个“神棍”。

一年后,我遇到了她,那年她十六岁。

在这一年中,我四处流浪,走过了很多地方,为了生存,我偷过,我讨过。

那天,我来到了北京,看着漫天的星光,腹中空空的我已经饿了三天,凌厉的寒风如刀子一般割着我裸露在衣服外的肌肤,我下意识的移动着脚步,我知道这次我真的逃不过去了,我马上就要见到我的父母了。

和所有这个年代出世的孩子一样,北京是我心目中的圣地,在我生命结束之前,我可以看到有些人一生也无法看到的北京,我死而无憾了。

终于,我无力的倒在了一个贴满大字报的门前。

门,突然开了,屋子的主人看到门前的我,微微一惊,用她柔弱的身体把我抱进了已空无一物的房间。

火,熊熊的燃烧了起来,照亮了这个满目疮痍的房间,也温暖了我的身心。

火是以破旧的衣服燃的,终于,火熄了,半个已冰冻的窝窝放到了我的手里。

“姐姐,这也应该是你最后的食物了吧,我吃了你怎么办!”我虚弱的问道。

“我不需要了,我只求你吃完后,帮我在这间房里放一把火!”她的语气好平静好平静,但从我心底却升起莫名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黑暗的房间里,不知道是和父亲练过多年内功的缘故,还是什么原因,我看到眼前瘦弱的黑影似乎从怀里掏出什么,要喝下去。虚弱的我不知从那里来了气力,猛的扑了上去,挥手打飞她手中的瓶,然后,我浑身气力突然消失,重重的压在她的身上,

“哎呀!”我痛苦的叫了一声,她的骨头弄痛了我。

瓶在黑暗的房间里划过一条弧线,落在地上,碎了。

我的头无力的压在她的胸上,我听到了她的抽泣声,

“为什么不让我死?”

“一年前,我的父亲死了,是我埋的他,埋人好累,我已经没力气可以再埋一个人。如果你想死的话,可不可以请你先埋了我?”我以一个我这个年龄不应该的话回答了她的问题。

寒冷的夜,两个渺的生命偎依在一起度过了这个寒冷的夜晚。

她父母是北大的教授,因为她外公现在在美国的原因,一家人被打成了美特,三天前,她父母双双服毒自杀,她手中的药是她母亲给她的。

晚上,在她要自杀的时候,她听到了外边的声响,看着她最后一餐手中还剩下的半过窝头,她打开了门。

特殊时期剩下的几年里,我们就这样相依偎着,度过了每一个夜晚,我甚至过早的成了一个男人,因为我们只知道我们今天还活着。姐弟,夫妻,我们不在乎是什么关系,但是我们没了对方都活不下去。

恢复高考那年,她考上了大学,后来成了一家中学的老师。而我在他父亲一个朋友的帮助下,成了一个图书馆的管理员。八二年,我们结了婚,我们不用再为温饱而担心,我们也不必再为明天是否还能活下去而伤心。

工作之外,有时候两人依偎着看书,有时候两人牵着手散散步……日子很平淡,但我们很开心,也很感激,感激上天把我们送到彼此身边!

八三年春天,春天,赋予万物生机的季节,但她给我的却是绝望。

“癌症晚期,手术无效,她最多活三个月!”医生遗憾的道。

看着她苍白的脸,我木然的和她走出医院。

夜,我忍住要破眶而出的泪水,等她上床睡了之后,我冲入被绵绵春雨连在一起的天地。从不喝酒的我,穿着一身**的衣服,在饭店服务员惊愕的表情中,买了一瓶二锅头,留下身后一行水痕,脚步蹒跚的走出饭店,醉倒在雨中……

醒来,我发现我人已在派出所里,一位老民警见我醒来,轻轻的排了排我的肩膀,

“伙子,我看到你的眼里有绝望,但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现在还应该有人等着你吧!”

“还有人等着我!”她的面孔浮现在我脑海里,我再次冲入已经下了一天一夜的雨中,疯狂的向家中跑去。

“同志,你等等,办个手续再走!”旁边一个民警喊道。

“免了吧!”老民警拦住要追我的民警,看着我消失在雨中,轻轻叹了口气。

雨中,我的眼前不断浮现出她离我而去的场景,我狠狠的扇了自己一巴掌,

“你个混蛋,你为什么要离开姐!”

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回家,看到她正在做饭,我的心缓缓的放了下来。

“弟,你去哪了,怎么不带伞,看你浑身都湿了,还不去换衣服吃饭!”着,走过来,温柔的帮我擦了擦脸和头。

这些年来,即使我们结婚了,但我们却一直姐弟相称。

“我马上就去,姐,你等我啊!”

我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道。

“快去!”她佯做生气,用力把我推进房里,关上门,两行清泪从脸颊滚落。

为了让她陪我一起活下去,我到处想办法,后来听人气功对癌症有效,我想到了我已经放下多年的内功,因为在那个年代,这一切都是要打倒的,我可以死,但不能让她因为我受到一丁伤害,因此我放弃了父亲千订万嘱让我不可放弃的内功。

有效,她活过了三个月,但今天,三年后的今天,她还是离我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