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在洛阳算是个比较特别的存在.

一来,黄家嫡女是大皇子的母妃,虽已逝了,却勉勉强强让黄家沾了个国丈的名.二来,黄家的族人不怎么争气,没有在朝中担任重臣的,边边角角的位子却被塞了不少,不大不小,不上不下.

这还得从几十年前说起.

黄家老爷子眼光毒辣,在皇帝尚是皇子时,抢占了个第一,将自家的嫡女给进奉了上.要知道伶秀也是进奉给赵阙的,然她只伶家旁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和嫡女的地位天差地别.黄老爷子这一举动,等同于摆明车马站了队,将整个家族系在了当时众多皇子里不怎么出挑的皇帝身上.

是以即便黄家女的位分不高,入宫后只封了个夫人,但作为第一个女人,第一个儿子的母亲,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着实不低——死后这作用更发挥到了极致,每每让皇帝感念旧情,对黄家颇多照拂.

这也是黄家虽算不上什么大家族,却敢在洛阳城里横着走的原因,大多数人都会卖个面子他们.

当然这大多数里不包括文初.

只是她也没想到竟就这么巧,连着拒了对方数日的宴请,偏偏今儿个晚上,当头就撞上了.文初暗道了一声晦气,面儿上亦是大笑而入,"相请不如偶遇,我来讨杯酒喝,黄大人可欢迎?"

这个黄大人并非黄家的老爷子,而是大皇子的舅舅,长相富态,一身和气,特意出了榻来迎她,"哪里有不欢迎的道理,楚大人年少有为,如今可是陛下身边儿的红人,咱们巴结都来不及了!"这说笑半真半假,执着文初袖子的姿态却亲热的很,一路引着往席里,"来,来,这边儿坐."

文初也一路跟熟面孔见着礼.

大皇子赵康,四皇子赵勇,五皇子,七皇子,向洵,明腾飞……

皇帝九个儿子里头,除了六皇子赵延和最小的十二皇子,今儿个可算齐全了.

剩下的则多为大皇子一党的朝臣,还有少数未站队的中立派,另不少颇具名气的儒生们,粗粗看来,竟有五六十人之多.人人脸色酡红,醉意迷离,人工凿出的沟渠里,几只酒觞飘来荡,显然方才正玩儿着曲水流觞.

一侧响起一阵起哄声,文初扭头看了一眼,赵阙正含笑饮尽一盏酒,赵勇靠在妓子的腿上敲桌子,梆梆响中大喊着,"三杯,迟到的三杯!"赵阳则笑呵呵地坐在一边,拍掌看热闹.

文初也跟着笑了笑,悠悠然地落了座.

这幅模样,反倒让一直观察着她的黄大人搞不懂了,按理说这小子出自军中,洛阳城里只呆了两月,乍来这洛阳城的妓坊之最,竟是闲庭信步,泰然自若.

要知道天子脚下,但凡能挨着个"最"字的,必有其独妙之处——只说这厢房吧,一侧娇娘抚琴,歌舞袅袅;另一侧正中一座假山,山下凿了一条沟渠,引了洛河水沿着席榻九曲八弯,如同一条潺潺小溪穿堂而过.

可这般奇景,她竟像是见惯了一般,一派世家公子的堂皇气度.黄大人暗自生疑,说出的话便稍稍放软了,"来,楚大人,这杯老夫敬你,之前若有什么不快,咱们便酒入肠来芥蒂消……"

敬出的酒,却被文初轻轻一按,眨眨眼,不解道:"黄大人且慢,今儿个初次见面,本该由我这个小辈来敬.只是大人口中的芥蒂,楚问却是不懂了."

黄大人哈哈一笑,声音沉下三分,"楚大人真个不懂?"

文初也笑,一脸诚恳,"真个不懂."

四目相对,一个愠怒,一个平和.

过了足足半盏茶的时候,黄大人放下了酒盏,"明人不说暗话——小儿六郎年轻气盛,行事难免有失妥当,若何处惹了大人不快,略释戒,无可厚非.可若有人仗着自个儿圣宠正隆,谁家的霉头都想触上一触,那可是贻笑大方了."

"这下我听明白了,贻笑大方指的是我."文初恍然大悟般,低头一笑后,话锋一转,"只是六郎何处惹了我不快,既是明人不说暗话,黄大人不妨说个明白."

"没错,没错,说个明白,爷也听听,"赵阳跑过来,正听见这一句,整个人往案前一蹲,"黄六郎惹了你了?怎么不跟爷说?"

听这架势,倒似是要帮她出头一样,文初噗嗤笑出来,"多谢十一爷好意,估摸着是黄大人误会了什么——误会么,说开了,解释清楚了,诚意摆出来,也便过了——怕就怕有人既不坦白,也无诚意,以为捏了软柿子,任他搓圆揉扁……黄大人,可是?"

黄大人眼中更沉,面儿上却忽而笑出来,"老啦,老啦,喝上三两杯,这脑子就跟着糊涂咯."却是不准备再说了.

文初心下冷笑,黄六郎那日所为,若是换了旁人而非她,被那些儒生一个攻讦,指不定从此前途尽毁.在这老东西口中,却只是"年轻气盛,有失妥当",打个哈哈就想揭过?

"跟个老头子有何好说的,"赵阳嘀咕一句,不耐烦了,拉着她起身,"走,跟我那边坐,咱们喝酒."

文初便顺势跟了,正听着四皇子赵勇大着舌头喊道:"快快快,曲水流觞,刚才三哥进门前,咱们玩儿到谁了?"

众人大笑着嘘他,"贼喊说贼,可不就到你了!"

"怎么又到我了!该说的都说遍了,真个头疼."赵勇"啊"一下拍着头,执起漂到身前的酒觞,往妓子的口中喂,妓子饮了一口,娇笑着俯下身来,口渡口地渡给了他,他便哈哈一笑,摇头晃脑,"卧花阴兮香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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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ver--divclass="mb_29b"src="//qingkan/file//29.js" bsp;"哈哈,老四真个风流!"五皇子点指着他,笑不可抑,也执起觞来,喝了一口,"香下酒兮醉上头."

酒觞又顺流而下.

"醉上头兮歌出口."六皇子取了,指着唱曲的娇娘道.

"歌出口兮……"到了赵阙,他喝完酒环视一周,四下里众人纷纷戏谑.只听他低低一笑,唇间一声呼哨,不多时,一只飞鸟入了窗来,扑翼停在了假山上,赵阙便扬眉一指,"歌出口兮鸟入楼."

满堂哄笑不止,"犯规了,罚酒!罚酒!"

文初这才听出了一点儿苗头,这酒令说简单也简单,以厢房内的任意为题,只要押韵上口,便算过关.只是越到了后头,前面落花流水假山珍馐,一切能说的都说遍了,便越发的难了起来.

赵阙引了外来的鸟,自是犯规.

他也不推辞,爽快斟满了一杯,笑着一饮而下.这才摸索着杯沿摇头道:"你们是故意出了这么题,就憋着劲儿来灌我了吧."

赵勇搂着娇娘坐起来,"谁让你来迟了,走着,下一个!"

下一个是个儒生,饮了酒后,接道:"飞鸟入楼兮,声声鸣翠,声声悠."

"呦,这又加了难度了,下一个."

"下一个,下一个……"

文初含笑瞧着,瞥眼间见黄大人唤了个护卫上前,那护卫有些眼熟,她蹙眉一想,便记起来这是当日黄六郎身边的一个.后来明三将人堵在山下,一锅给端了,也没注意护卫的多少.她还疑惑黄大人是怎么知道黄六郎招惹了她,又怎么敢肯定人在她手里,这会儿才知道是有个漏网之鱼.

护卫附耳,黄大人吩咐了句什么,前者便匆匆出了厢房.

文初不动声色,低头喝着酒,就听有人喊她的名字,"楚问,到你了,发什么呆呢."

原来前头一连三人都喝酒认输,到了赵阳这不学无术的小皇子,更是一股脑灌了三杯酒,该死不玩儿了.文初也正要灌下三杯,大皇子赵康忽而笑道:"不行不行,都认输了还怎么玩下,楚问必须得接."

他是今儿的东道主,因为赈灾之事,已大半年未在京师,回来这几日忙过了,便设了这宴来.其实文初早晨还真收了帖子,只连着黄大人的请柬不复,她便以为是对方假借了大皇子的名头来邀,也顺口便辞了.

估摸着,这风评里颇为自大又小心眼儿的大皇子,是记下了.

今儿个没有卢逊在侧,不少儒生也好奇地瞧过来,赵勇等人敲着桌子起哄,连连催促,"快,快,还是刚才那个,飞鸟入楼兮,声声鸣翠,声声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