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棋,局势变幻,步步为营.

棋也如人生,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有人落子如飞,步履匆匆,有人举棋不定,顾虑重重;有人一步一算,未雨绸缪,有人散漫无章,游戏人生.所以这方寸棋盘之间,黑白纵横之上,斗的不仅仅是棋艺高低,也是下棋人的性子,眼界,心态,行事风格的无声交锋.

从前的文初,属于执着于眼前的那一种,会为一子的得失高兴或失落.而今经历了整整十年的自弈,磨平了棱角,沉淀了心态,懂得了无需寸土必争,也明白了眼光该放的长远——她每一步落下,已算到了十几步,甚至于几十步之后.

可是不够.

赵阙的棋风之诡,让她大为头痛.

"又来?"文初瞪着对面支额微笑的男人,他一子落下,又和之前一般毫无章法,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将完整的棋盘切割成许许多多的小型阵势,十足让人摸不着脉络.赵阙好笑地一挑眉,"你黑子大好,眼见着就要占据半壁江山,何苦摆出这种表情."

是的,她黑子大好,看上去稳占上风.

但是仅仅是看上去.

天知道上一局也是如此,这个人就是以这种方式,毫无章法的,让她前半局大杀四方,实在痛快!

然而就在一盘棋下到中期的某一刻,他的白子却忽的连成一势,将她大胜的局面转瞬扭转.到得那时,她才方知小看了赵阙,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后来黑白交缠的胶着,足足又下了近两个时辰,方以平局告终.

直到这会儿,她脑子还嗡嗡响.

文初无语地揉揉太阳穴,也落下一子,已经可以预见这棋的后期,又该是多么让人心累,"殿下棋风随性,机锋暗藏,下官佩服."

"嗯,我听出来了——殿下棋风诡诈,阴险卑劣,你很鄙视."赵阙笑盈盈地睨着她,一语道出她心中所想.

文初耸耸肩,不置可否地道:"要不说南朝的语言博大精深,同样一句话,殿下总能听出其中深意."

"那也得看谁说."

"有区别么."

"你说呢,若换了旁人,我何苦挖空心思想这么多,劳神又劳力."

文初不由翻翻眼睛,知道她一个不留神,又让这人钻了空子,拐弯抹角的调起情来.次数多了她也学会了间歇性失聪,"下官受宠若惊,唔,殿下可小心了."

她一子落,围掉赵阙数子.

赵阙只瞥了一眼,边下了一子,边把话头又牵了回来,"莫说区区数子,若君开怀,便是整盘赢了又何妨."

文初手一抖,啪嗒一下,那原本要断赵阙后路的黑子,落到了阵势未开的犄角旮旯里.赵阙轻声一笑,眼里流光溢彩,仿佛见她因他一句心乱,是多么有趣的事,"容你悔棋."

她却收回了手,"落子无悔,殿下请."

赵阙就笑,"你这性子啊,这般固执,到底是随了谁——好好一个女儿家,相夫教子,不也安乐一生.非要闯这诡谲朝堂,真个叫人头痛."

"殿下说的也真个轻松,文家血仇,谁来报."

"我怎么样."

赵阙看着她,一瞬不瞬,眼中调笑尽敛,"我若应承你,该杀的人一个不留,你爹的公道尽数还你.来日昭告天下,平文家之反,到时你坐我侧,你可愿意?"

这个提议太过动人.

动人到文初一瞬心跳加速,擂鼓般响彻她的耳膜.

然而也只是一瞬,她便笑着拈起那一子,"这棋还是悔了吧."

赵阙垂着眼,看着她白皙的指尖夹起棋子,轻轻落到了另一处,嘴角扯出几分"果然如此"的笑来,向后一仰,睨着她道:"殿下头一次表明心迹,你这微末小吏,便是不愿,也该送上台阶."

微末小吏噗嗤一笑,撑着石桌,俯身向前,"台阶没有,原因有三."

赵阙一扬下颔,洗耳恭听.

文初便道:"第一,殿下方才问,我这般固执,到底随了谁.许是我爹,许是我娘."

"你一出世,你娘便……少拿这个唬我."

"是,世人都道我娘是我克死的,临盆当日,正是除夕,整整一天一夜的折腾,到得年初一的子时正,我出生,娘撒手而去.我嫡嫡亲的外祖当场发难,就要摔死我这丧门星."

"可笑,"赵阙忍不住皱眉,"哪有怪责一女婴的道理."

"我爹也是这么说,他满眼血泪,一夜白了头,却道梧桐拼了命也要留下的孩儿,他不允人动一根毫毛.梧桐是我娘的闺名."

赵阙点点头,伸手抚在了她撑案的手背.

掌下触感柔腻,指骨纤细,骨节上却有出拳而留下的细细的茧,抚在他掌心中,咯的不知哪里生出淡淡涩意.

"可是三岁之前,我爹从不抱我,"文初看着赵阙微怜的眼,不着痕迹地将手抽了回来,摆手道:"殿下不必怜悯,三岁前的记忆我已模糊了,那时是大哥带着我,他方十一.[,!]岁,带我极好."

赵阙看一眼她的手.

听她接着道:"也是三岁那年,年节吧,爹让大哥带我去外祖家,以为时日长了,那厌也淡了.结果生生被人打出了门,手臂粗的棍子,敲在我背上,大哥护着我挨了不知多少下,外头站满了看热闹的,外祖着人来斥,指着我道,这小杂种,来一次,打一次."

"此事我听说过……你直到十五岁,从未进过外祖的家门."

"那你必定不知为什么,大哥带我回府,同二哥小哥跪在门前,三个屁大点儿的孩子,哭着问我爹,你说这是娘拼了命留下的孩儿,为何送上门去给人羞辱,为何你也不认她."

"那时你在哪."

"我就在一旁站着,其实当时没听懂,什么叫爹也不认我呢.可是屋里头却传出哭声,一家四个男人,房里房外哭成一团."

文初说着笑起来,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见老爹的哭声,"你可知道我的心情,在我心里,我爹是天一样的男人."

赵阙"嗯"了一声,"文大人顶天立地,的确是天一样的男人."

文初立马眉眼弯弯,骄傲不已地收下了夸赞,"也是从那之后,文家和顾家彻底翻了脸,顾家甚至要回了我娘的嫁妆,言道老死不相往来.我爹呢,一改先前的冷淡,恨不能宠我到天上去."

"他想通了."

"是,他后来总说,阿初是最珍贵的女儿,要嫁最好的男儿,活最好的人生."

赵阙便知道,重点来了.

文初歪着头朝他笑,很慢很慢地说:"殿下,您可知道这句话,让我在一段漫长的,猪狗不如的日子里,死死地撑着,撑到了今天.若我依附于你,在羽翼下做着那朵菟丝花,连报仇一事都假手于人.日日等在后宅里,等你攀上高位,等你兑现承诺——那我,还是文家的女儿么."

赵阙沉默不语.

他没有得到过这样的父爱和兄弟爱,仅仅是外祖家的一次羞辱,就让三个哥哥如天塌了般心疼.只听着,就能想象到在这样的家中成长的孩子,是有多么的神采飞扬,心性豁达.

而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把这样的女儿,关入后宅中.

赵阙默然良久,方道:"第二呢."

"任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荣丽华."文初静静道出这两句,赵阙已第一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头一句,她曾在朝堂上提过,而这后一句,却是当今圣上也就是他父皇,亲口续接的了.

荣丽华,乃是荣妃的名讳.

那时皇帝尚是皇子,与荣妃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任谁都知两人登对.然而当时的他,因为亟需郭家的钱财相助,先娶了赵阙的母亲郭氏.待到登基大宝之后,皇子妃郭氏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郭皇后;后来方被迎进了宫的荣丽华,则成为了荣妃.

皇帝是爱荣妃的,天下人都知道,连带着荣妃所出的六皇子赵延,也是诸多皇子中,最受宠爱的一个.可是即便如此,又怎么样呢?他一生九个儿子三个女儿,皆出自不同的女人,难道因为独爱荣妃一个,便少了对他人的宠幸么.

文初静静看着赵阙,黑眸在黄昏下点漆般乌亮,问出的话既淡又利,"我父一生唯母亲一人,殿下认为,我会同三千佳丽分享一个男人?"

赵阙轻声一笑,说不出的凉,"第三呢."

她也跟着一笑,"第三,便是我退一步,真的愿同人分享郎君,可殿下呢?"

他抬起头来,"我又如何?"

"您能对我付出信任么?又或者说,到得现在,您可曾对任何人付出过信任?你我并肩而来,一路相携,也算同甘共苦过,可船上整整二十五日,可曾有那么一刻,您想过对我道出真相?"

文初一顿,看着眼中有着些许茫然之色的赵阙,便知道,所谓"信任",他的生命中,从来都不曾有过这两个字吧.她轻轻一哂,说不出是好笑还是心疼,挥掉心头那些许的烦躁之意,道出最后一句,"殿下将走的路,险之又险,如悬崖钢索,凭何认定自己不会一失足成千古恨?若败了,陪您丢上性命,若侥幸胜了,也不过在您身边当着那不受信任的三千之一.夫妻之道,连最为基本的‘信’字都谈不上.郭家乃是生意人,想必这亏盈之事自小便烂熟于心,这般稳赔不赚的买卖,殿下既问了,文初便实实在在地回您一句."

啪!

她脆声落下一子.

同时三个字,一字一顿,"我——不愿."

……

文初说完,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后头赵阙却还在院子里坐着,独自一人,坐了良久良久.

直到已入傍晚,漆黑的天幕仿若最上等的丝绸,星子如棋,争相辉映.而眼前的棋盘上,因着那一子的落下,之前一片大好的形势,忽的便呈现了自掘坟墓之态.

这一次,不用他将白子连成一势,黑子的输,也是注定的了.

赵阙揉着太阳穴轻轻笑出了声,一时心中滋味难明——好个决绝的人.[,!]儿!为了不再续之前胶着之态,竟不惜自毁一片黑棋打破僵局.

忽的他眸色一闪,笑着起了身,望向院口的树梢,"您老人家怎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