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文初不是第一次来.

从前每逢宫内大宴,她作为朝官女眷,是有入席资格的.是以一路跟着传旨的内监,入中东门,进复道,表现的算是极为淡定.

可落在内监吕福的眼中却不是那么简单了,他不着痕迹地回头打量着身后人——十五六的少年眉目隽逸,肤色白皙,着了一袭青色袍服,更衬得她文人雅士般风姿如玉.

一路行来,远处宫殿巍峨,两侧铁血禁军,她始终面不改色,眼睛低垂在前方三寸距离的青石板上,举止有度,泰然自若.

吕福不由想起从前那些进宫的武夫,要不就又惊又怕抖的筛子一样,要不就左看右瞧恨不能多长一把眼珠子,两相一对比,这少年之从容便多了一分难以捉摸的神秘来.

"真瞧不出楚公子是出自军中,"他没发现自己的称呼从楚问变成了楚公子,已下意识地恭敬了几分,"怪不得能在万军之中挟了敌方首领,这气度真真是不凡."

"公公可误会了,我这是紧张到手脚僵硬,想发抖都抖不起来了."文初朝他一笑,吕福呵呵呵地捂住嘴,他行走宫中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自然分得出是真紧张还是假谦虚,不矜不傲,正是陛下喜欢的类型,"楚公子且放宽了心,咱家啊瞧得出——今日之后,您必定一飞冲天!"

文初就笑着拱手,"那便借公公吉言了."

吕福又是呵呵呵地笑,引着她从复道向南.

南朝的皇宫位于洛阳城的正中心,共有两座,呈"吕"字形相距一里,由复道相连.向北乃是北宫,多为皇帝妃嫔的寝宫,向南则是南宫,整个南朝的政治中心.

出复道,入司马门,过端门,绕却非殿,这一路行来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待到穿过章华门终于站在了长长的白玉阶下,已是巳末时分,接近晌午了.

上头隐约可见殿门两侧卫士交戟,显示了里头朝会未散,吕福侧耳听了听,朝她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文初点点头,就在阶下候着了.

正当时,传出一个中年人的声音,"荣八郎顽劣不恭,远非执金吾丞的合适人选."

另一个声音立即反驳道:"非也,非也,谁人年少不风流?荣八郎乃是刘大贤的门生,深得刘大贤之赞赏,誉他才华横溢,满腹经纶,至于小小瑕疵,亦是瑕不掩瑜."

第三个声音符合道:"不错,总要给年轻人历练的机会."

"可笑之极!京畿防护,岂容儿戏?"

"陛下,荣八郎难堪重任啊……"

"陛下,不过一个副手之职,臣以为,荣八郎,实可胜任……"

这一道道争辩此起彼伏,文初站在阶下,越听越是不解——执金吾,掌武库令,责京师徼巡,统缇绮二百,持戟五百二十,秩俸二千石,位同九卿;可执金吾丞,不过是前者的副手而已,秩俸六百石——虽不至说是芝麻小官儿,可也实在用不着让这些大佬争个头破血流.

怎么听上去,倒跟个香饽饽似的?

文初却不知道,若是半年以前,这个职位的确如她所想,没人瞧得上.可如今却是大大不同了.执金吾卧病在床,整个官署中大小事务便落到了副手的身上,这一来就是半年,正主始终未能出府,且瞧着这架势,说不得就快一命呜呼了.

执金吾位同九卿,自不是说换就能换的.

然而副手可以.

这执金吾丞的位子,便一夜之间成为了一块儿肥肉,引人眼红.许是原本的执金吾丞也明白,自动自觉地辞了官,将这块儿肥肉交了出来,于是各方势力纷纷盯上了这个空位,荣八郎就是第一个.

荣八郎的想法很简单,这般拉风的位置,他不做谁做?当下便连夜进宫,求得亲姑姑荣妃娘娘吹起了枕边风.皇帝模棱两可,并未一口应下,却也未说不行,荣妃心有不甘,还想寻机再提,被得悉此事的兄长荣涸泽劝住,"荣家已掌兵权,再执武库和徼巡,未免过犹不及."

荣妃闻弦而知雅意,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识趣地不再提起.

可她不提,却有人提.

朝堂上最不缺的就是闻风而动的墙头草,今日一上朝,某些听见了风声的荣家党羽,立即先发制人跳了出来,将荣八郎之事再次摆在了台面上.

肃穆又华丽的崇德殿内,足以容纳万人的巨大空间.南朝尚火德,殿内四面尽是暗红纹绘,红漆梁上嵌青色翡翠,金黄的柱子直通天地,大司马荣涸泽就站在这廊柱一侧,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面皮随着后方党羽一声声辩驳而绷的渐紧——是谁?消息是怎么脉来的?

他能感觉到皇帝的视线穿透过遥远的距离,正正落在他的身上,带着几分冷意,晦暗不明.

荣涸泽面皮更紧.

皇帝缓缓移开视线,冕旒后的脸色无人看清.

他朝殿下吕德海看了一眼,后者立即躬身小跑上来,听他问道:"吕福可回来了?"

"已在外头候着了."

"宣."

吕德海垂首应是,猛地.[,!]高唱出声,"宣——镇北军楚问进殿——"

尖细的嗓子针般横穿过整个大殿,远远地传递开来,殿上正吵的七荤八素面红耳赤的众多官员,被吓了一个激灵立即闭上了口.整个大殿静默莫名,唯有吕德海的回音不断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