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要是他阵亡了怎么办?我真的会很快就忘了他吗?世上的一切到头来不都会被遗忘了么?”我被自己的念头吓坏了,慌忙地回答道:“别说这种话!没有你,我也绝对活不下去的!”

他沉吟了片刻,慢慢地开口说道:“那这样吧,要是我死了,我会在那边等着你。你还得活着,享受这世上的人生,然后再到我身边来。”

我突然伤心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他走了。妈妈把昨晚缝好的那个小护身袋挂在他的脖子上,护身袋里装着她祖父和父亲在战时佩带过的一尊金圣像。然后,我们突然开始拼命地为他画起十字来。目送着他骑马离去的时候,我们就像在送别即将远行的人时常常会有的那样呆立在门廊上,只觉得这到处阳光明媚、草地上白霜闪耀的早晨和我们的心情太不协调了。我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之后,回到人去楼空的屋里。我背着手挨个房间走,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低声呜咽还是引吭高歌。

一声动听的丝竹笛音陡然划起,曲曲折折的音浪入水,晕开淡淡的涟漪,三分顽艳,七分悲凉,使她闻之,凛然于心底生寒。

笛音引她入胜,仿佛置身冰天雪地,一仰头,却望见纷纷扬扬的万点猩红,偏偏在这炎炎五月落下一场雪一样的梅花。

曲名为《梅花落》,骚人闻此曲,曾曰:“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轻轻挑起纱幔去瞥那心境冷落的吹笛人,不料一掀开,笛音戛然而止,那人竟与她四目相对,衣带当风,横握玉笛而不吹,玉树般伫立不动,只目光熠熠地注视着她,一副丑陋的假面与他周身清雅的气度极为不相匹。

竟是他?

郑媱很意外,从来没有想过还会再见江思藐,今日再见,竟有种故人阔别重逢、相顾无言的感觉。她一出现就吸引了他所有的目光。

“千方百计地撩他的心、让他的目光一直为你停留就可以了......”

纵然尴尬不愿,她还是装作不识,绛袖一甩,轻飘飘地拂去了他面上,打他鼻尖撩过,若有若无的香气缭绕浮动,他闭目聚神,一片漆黑中犹能感觉那倩影在眼前惊鸿般翩跹展翅跃动。张开衣袖,一双阔翼蓝蝶自他袖中款款飞出,相嬉相逐着循香扇翕着薄翅,很快飞去了她周身盘旋,盘旋了一周,竟掉落在地,死了。

她脚底如生了风,三两下辗转就去了他跟前,载舞载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他睁开眼,伸手抓住她再次甩来面上的衣袖,轻轻一拉。

她身子一倾,险些跌倒,被揽住了纤腰,一昂首又与他四目相对,足尖灵巧地勾住了他的腿弯,他身子一僵。怀中的女人腾身跃了起来,她接着歌唱:“.......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若即若离地贴着他的身体辗转而舞。

砰——砰——砰——

他听见自己要夺出嗓子眼儿的心跳,背身一闪,躲避了她贴来的玉背,快速伸手,攥住了她的手,她欲抽走,抽不动,乱了自己的脚步。他一笑,手一紧,竟掌握了主动,也起了脚步,忽而翻跃、忽而旋转、忽而急促、忽而优缓,她不得不跟上他的脚步,由他牵引着她跳了。

“《越人歌》?”他引着她转了一个圈后,优雅地低头,在她莹洁如雪的手背上轻轻烙下一吻,笑说:“我就喜欢最后一句,因为同病相怜呢,小娘子,别来无恙.......”说罢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又将她甩了出去,牵引着她的手,无休无止地跳起来了。

衣袂翻飞着叠在一起,他手中的力道往回一收,径直将那轻飘飘的美人儿收来自己怀中,心跳抵着她透薄的纱衣下若隐若现的玉背。“要是舞蹈的人也能像衣带那样就好了,”说罢执起那纠绕在一起的衣带放到她眼下给她看,道:“纠缠得难舍难分,真叫人羡慕.......”话落又将她甩了出去,最后几个急促地回旋,旋得她头昏眼花,直直要往前跌去。

他的胸膛坚硬得仿佛一面铜墙铁壁,迎上那柔软的酥胸时,知道了男女之间的天差地别,抱着她的感觉莫不静好,迟迟不肯松手,心情沉重道:“早知道我就把你囚在幽篁、不让你出来诱惑男人了.......”

眩晕的脑袋一点一点地缓了过来,郑媱抬头时,只能仰望到他的下巴。他向她敛来目光,慢慢低下头来寻她的唇。

郑媱侧首避开,笑道:“你难道是动了心吗?”

凝视她半晌,他答:“早就动了,很早很早,比他还早。”

他?

一个月之后,他在加里西亚[3]阵亡了——这真不该属于我!打那时起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个年头。在那些岁月里,我历尽沧桑——仔细回想这些年发生的一切,追忆那些变幻无常、心智都无法理解的不可思议的往事时,就觉得这三十年实在是太漫长了。一九一八年春,那时我的父母已不在人世,我流落到了莫斯科,住在斯摩棱斯克集市的一个女商贩的地下室里,她总是嘲弄我说:“呦,贵小姐,您的寿命长吗?”我也做过沿街叫卖的事情。和当时的许多人一样,我把自己所剩无几的家产(无非是几只戒指、一个小十字架和一条破旧的皮领)卖给那些戴着高加索皮帽、敞着军大衣的士兵。也就是在阿尔巴特街角和集市附近叫卖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位心地极好的人,他是个上了年纪的退伍军人,我很快就嫁给了他,四月里便和他一起去了叶卡特琳诺达尔[4]。我们在路上走了快两个礼拜。和我们同行的还有他的侄子,一个十七岁左右的男子汉,他坚持要南下参加志愿军。一路上,我扮作村妇,脚上穿着树皮鞋;我丈夫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哥萨克农夫的罩衫,留着夹有灰白胡须的黑络腮胡子。我们在顿河和库班附近逗留了两年多。在一个暴风骤雨的冬天,我们随着一大群难民从新罗西斯克[5]渡海去土耳其,途中,我的丈夫因伤寒死在了海上。打那以后,我在这个世上就只剩下三个亲人:我丈夫的侄子、他那年轻的妻子和他们七个月大的女儿。但没过多久,侄子就携妻渡海去克里米亚[6]渡海去土耳其,途中,我的丈夫因伤寒死在了海上。打那以后,我在这个世上就只剩下三个亲人:我丈夫的侄子、他那年轻的妻子和他们七个月大的女儿。但没过多久,侄子就携妻渡海去克里米亚[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