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这个奚清流就是闲的,也是个举人老爷了,还这么想不开!”围观人群里,一个粗布麻衣的汉子抱胸冷嘲道。

“你竟这样说,我瞧着他是个有骨气的,满天下再找不出一个这样胆识过人的!”旁侧又有一微胖妇人闻声撇嘴冷笑,“你也是个带把儿的,日日在家里牛气个甚,也到这金銮殿前去弄一遭啊!但凡敢,老娘以后端茶倒水捏肩捶腿绝没有半句别的!”

汉子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反驳道:“你个婆娘懂个屁!这半个朝廷现在都是周、周家的,他来求皇帝,有甚么用!”

“你个杀千刀的,不要命了!”妇人急忙捂住他的嘴,警觉地四下里张望一番,见群情激奋无人注意他们才大松了口气儿,轻声唬他道,“让你乱说话,非惹出祸来不可!将军夫人说了,这天下终归是黄袍子那位的,一个首辅,也不过是只大点儿的蚂蚱,蹦跶不起来!我们这些蝼蚁,只管好好的过日子,其他的便随着去罢!”

那麻衣的汉子立时瑟缩了,点点头不敢再说。

此种言论并不止发生在这一处。

事实上大部分人心里都存着这奚清流恐是完了,周首辅放了话要他死,一向当惯了傀儡的皇帝怎么敢驳斥,又用什么驳斥?

但当那架威严峻厉的明黄华盖沿着中轴线从紫禁城里缓缓行出时,一众平头百姓们才感觉到了那种沛然庞大的压力,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唯有断断续续的鼓点飘扬在风里,唯有猎猎作响的锦旗鼓荡着如水沉凝。

奚清流敲了半个时辰的登闻鼓,早已支撑不住,跪坐在青石台阶上,眼底灰暗,面如金纸,双手痉挛着仍想要敲击那鼓面。

绣着蟠龙出云、双龙抢珠等图案的厚厚帷帘整个儿覆盖了巨大的辇驾,四角各跪一银纱红袍的龙鳞卫千户,随行的太监宫女文武百官皆跟在其后,浩浩荡荡,壮观难言。

刑十五在外将情况一一言明,赫连扣抿了抿唇,伸手抚着随意躺在他腿上的小少年,淡淡道:“环儿有甚看法?”

“除了皇宫前头本有的那只登闻鼓,另有四架?一个举人老爷,倒好大的本事,要将天捅个洞吗?”贾环痴痴笑起,扯着帝王的手指轻轻摩挲。

赫连扣由他去玩,褐金琥珀般的瞳孔里泛起尖锐光晕,如兵马成列,硝烟四起:“自然有我们的好首辅帮忙,倒是个善人,这奚清流该给他竖个长生牌位!刑十五,叫他们停了,皇宫禁地,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他们不要脸朕可还要!”

刑十五依令去了,也不过是甚为简单的事情,龙鳞卫四人从腰间拔出绣春刀,如雪里惊鸿,翩然游走,锋利刃尖自鼓面点水划过,手腕子上像开了花般的好看齐整,鼓声却戛然而止。已有些神志不清的奚清流习惯性砸下时,险些摔进已完全被破开的登闻鼓里。

另四个请来的鼓师两股战战地看着立在登闻鼓上红袍如血的龙鳞卫千户,只觉今生再没有这样畏惧憋屈的孬样儿,这些可真真儿是杀人不眨眼的煞神,上至首辅下至百姓哪个不敢抓,他们不过区区鼓师,原是凭了一腔热意来,现下却悔得恨不得不过是自己发了一场梦!

“奚清流。”帘子里传来一声低喝,那冷,仿佛沿着千年冰封的雪山流淌而下,或可潺潺鸣动,实则却要连人的心肺子齐齐冻坏。

奚清流震了一震,刑十五得了赫连扣的命令,挟着他的后领便飞掠几步,扔在了华辇前头。

“奚清流。”帘子里又是一声,含着三分怒意,似是要叫他清醒,叫他看看自己闯下的弥天大祸。

这个年轻的青衣书生终于从迷茫天外醒神过来,他看着面前这座仿若生辉般的辇驾,神色哀戚,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整了整衣服,恭敬而端整地跪倒,双手放在膝侧,背脊完全趴伏,额头扣在坚硬冰凉的青石板上,声声坠地,郑重且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帷帘里许久没有动静,沉默肃冷的空气压迫着每个人的心弦,连那些本是存了心眼子要看好戏的大官小吏也渐渐收起了随意的姿态,显得焦躁不安起来。

奚清流就这么严苛而标准地跪着,不言不动,滴滴汗水砸落在青石板上,如同他内心那些不能平静而徒自渺茫的希望。

噗通——

噗通、噗通——

噗通、噗通、噗通——

站在车辇上的刑十五想,他大概一辈子都不能忘记这样的景象。

那些弯曲的双腿,那些低垂的头颅,那些颤颤发抖的脊背。

百姓跪下了,鼓师跪下了,连身后的文武百官宫女太监也跪下了。

只有那驾车辇还站着,不动如山。

那些红的、绿的、蓝的、白的、黑的,盛开了满地的鲜花里,唯有它夺目耀丽,如万丈青阳、如锦绣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