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的格尔木大军区,连营百里如峻岭岿然,大气磅礴立天地之壤。

“此营门户纵横序列成纲,战马无数兵戈赛雪。将军,果然是不世出的将才。”看完吐蕃的大军营后,刘善因发自肺腑的对钦陵赞道。

“相比于贵国天朝之卫公药师、英公懋功,本帅这一点造化不过是荧虫比于晧月。”钦陵背剪双手,很自负很张扬的挑嘴而笑,说道,“但肯定强于半路出身徒负其表的秦慕白。”

但此刻站在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深知他的确有这自负的本钱。

“本使不懂军事,便也不与你较这口舌之长短。”刘善因也是聪明人,不往他设的套儿里钻,说道,“本使只知道,大非川一役,你败得很窝囊。”

“不错,本帅是败了,败在轻敌。”钦陵并不掩饰,坦然说道,“当时本帅以为,凭数万兵马铁打的营盘与那几名惯常值得信任的饱战之将,足以抵御你们汉人的任何攻击。因为在以往,两万唐军,不敢撼动一万高原铁骑,这是不争的事实,更何况我们据险而守。于是我放心大胆的将大非川交给了我麾下的将领,自己陪同赞普回了逻些城(拉萨)。没想到刚回去几天,就得知大非川失陷了。这也正应了兵法所云,骄兵必败。当时我相当之震惊,以为唐廷起倾国之兵夺回了大非川。后来才得知,是秦慕白率领数百炮兵、用他的神武大炮,吓走了我的数万铁骑——这可真是我噶尔钦陵与高原所有勇士的奇耻大辱啊!从此本帅再未离开此地半步,誓要亲自收复大非川踏破兰州剑指中原,并要生擒秦慕白以雪前耻。”

“有点志气。”这一次刘善因没有再挖苦讽刺钦陵,而是认真的说道,“其实,你与秦少帅,也许真的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但你们两个,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你犀利、张扬、刚烈、霸道;秦少帅内敛、睿智、多谋、重情。但你们两个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

“哪一点?”钦陵煞感兴趣的问道。

“卓尔不凡。”刘善因笑了一笑,说道,“本使,这算是拍了将军的马屁么?”

“你不过是说了句人人皆知的实话和废话而已。”钦陵满不在乎的轻笑一声,背剪着手轻轻摇动着牦牛尾织成的马鞭,目视前方悠然说道,“钦陵虽是狂傲,但向有自知之明。贵国天朝人才济济,胜于钦陵者不知凡几,诸如药师、懋功等辈必不将钦陵放在眼里。但我迟早会让他们知道,吐蕃人打仗,并非都是仅凭战马弯刀与热血蛮勇,偶尔,也是会用脑子的。本帅放眼中原,发现最配得上做我对手的,其实是秦慕白。因此本帅此生之志,就是彻底的击败他。”

“其志可嘉。”刘善因在嘲笑。

“为此,我不惜一切代价。”噶尔钦陵并不在乎刘善因的嘲讽,轻声的,但坚决肯定的说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乃人生一大快事。贵使,然否?”

“将军是个狂得有趣的妙人。”刘善因笑道,“其实,若非天生注定要做敌人,你与秦少帅或许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因为这天底下,妙至毫巅的年轻人,毕竟不多。”

“哈哈!那我把他生擒到高原上,做我们的副帅怎么样?”钦陵放声大笑。

“好主意。”刘善因一撇嘴一瞪眼,煞有介事的道,“但在这之前,将军可千万别被秦少帅请到了长安。”

“长安是个好地方,集九州之物华,聚天下之风流。我六岁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至今难忘。”钦陵微微一笑,说道,“我还从那里请回了六个老师,全是汉人,分别教我典史、书法、音乐、律法、武艺与兵法。二十多年了,我对他们比对我父亲还要尊敬。我感谢他们,传授给我的一切。”

刘善因听到这席话,半晌无语。心中在想,此次赐婚议和若成,大唐赐予吐蕃的,可就不只是“六个老师”了。无数的文化瑰宝与技术、财富都将带到吐蕃、传播在吐蕃——到那时,就不会只有一个噶尔?钦陵了。

教会学生饿死老师,这样的想法虽然狭隘,但在两国敌对之时,不得不多想。

刘善因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将军对本使说了这许多的话,打了许久的边鼓,绕来绕去,好像都是在劝、或者是在激本使,想让本使毁了这议和赐婚一事,是么?”

“本帅不敢。”钦陵轻松的一笑,说道,“这可是关乎两国邦交的大事,赞普才敢决断。”

“你敢的。”刘善因嘴角轻轻一挑,笑得颇有几分冷峻与不屑,说道,“对待本使,你外恭而内倨。或许在你眼里,本使已经是死人一个,犯不着与我一般见识。于是你才生受马下之辱,才带本使观遍了你的军营布防,才将许多犯忌的话都说与本使来听。你显然是筹划妥当胸有成竹了,不是吗?”

噶尔?钦陵微偏过脸来,嘴角略之上挑似笑非笑的看着刘善因,突然哂笑一声,说道:“怪不得唐廷能派你来高原,你的确是个心细如发大智若愚的角色。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本帅也就不对你隐瞒了——贵使既然已经来了,就不用再回去吧?”

“果然。”刘善因满不在乎的笑了一笑,说道,“如此说来,将军根本就没有将本使已经抵达高原之事,报之给赞普,对么?”

“聪明。”钦陵凝视着刘善因,微微一笑,说道,“兵法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普赞既然全权委托我针对中原的军政大事,本帅就有权决断。不就是个假冒的公主么,有什么大不了的?高原的女人是不怎么样,远不如中原的女子漂亮温柔端庄贤淑。但是,赞普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那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于是本帅就决定,这亲,还是不要和了吧!就因为一个女人,数十万勇士脱下战袍变农夫,还要大费周章的仿造长安皇宫修筑布达拉宫,这太麻烦了!”

“呵,有意思。”刘善因苦笑一声,摇头而叹,说道,“对一个死人,你都不愿说实话么?”

“你想知道什么?”噶尔钦陵饶有兴味的盯着刘善因,典型的猫玩老鼠的眼神。

“你如此野心昭昭,违逆赞普与大论的意愿私下决断,毁了大唐与吐蕃的议和赐婚大事,就不怕赞普降罪么?”刘善因问出了心中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

“贵使问得好啊!”钦陵笑道,“这要是在中原,我肯定是个欺君罔上祸及满门的大罪。你们汉人的君王,就是多疑,没肚量。但吐蕃不是中原,赞普不是皇帝。他既然敢将二十万铁骑与东面门户交给我,就会对我毫无保留的信任,对我做出的决定完全认可,此其一。其二,本帅岂能不知,打仗并不能解决问题,和亲有和亲的好处?但是对我们来说,现在还不是和亲的时候。你们汉人,对于和亲的需求越迫切,我们就越不能和亲——就是这么简单!”

“一针见血,你果然厉害。”刘善因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说道,“所以本使从离开长安的那一天起,就没想着再活着回去了。你说得对,我们对和亲的需求越迫切,你们就越不愿意和亲。我们朝廷上的一些人,的确是有些太过天真了。对你们吐蕃人的奸诈阴险与狼子野心,缺乏足够的认识。”

“呵呵,过奖了。”钦陵连笑几声,说道,“眼下,秦慕白坐镇兰州,看似一切太平安稳,实则危机重重如履薄冰。他的战线太长兵力太寡,朝廷上对又他并非完全信任与支持。如此,兰州就如同一头虚胖的病牛,其势虽大,不堪一击。而此时,秦琼仗恃蛮勇刚愎自用,孤军伸入到高昌腹地,非但是将自己置于险难之地,还会在军事战略大局上给兰州带来极大的负担与被动。此时此刻,我噶尔钦陵怎么忍心放过这样的大好战机?——话说回来,这条战略纵然是最终失败,那也无妨。我们若是打输了,随便派个使臣往长安走一趟说起结盟和亲,你们的朝廷也会欢天喜地忙不迭的答应。一次败了,我们结盟休养积攒实力,第二次打回来;第二次不行,再结盟再休养再打回来……也就是说,无论如何,我们总能立于不败之地,雪域高原就是你们无法逾越的天下之巅!汉人整天唠叨‘以和为贵’就是怕打仗,我们偏就爱打仗。怎么样,你明白了?贵使,刘鸿胪?”

刘善因的脸上,泛起了微笑。绝望而惨淡的微笑。

“我真该将你的这番话,说给皇帝陛下与满朝文武听,尤其是那些主和派的大臣们听一听。”

“不用你说,他们其实都明白的。你们的皇帝大臣,远比你我这样的跑腿小卒要聪明得多。”噶尔钦陵微自一笑,意味深长的道,“他们就是太明白了,所以都不说破,都装糊涂。他们以天下为棋盘,把我们这些人当作棋子摆来摆去,并以此为乐。这是他们的职责,也是他们的乐趣所在,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身为棋子,就要有棋子的本份。我这颗棋子现在要做的,就是将你请到逻些城,陪赞普去喝上好的青稞酒。怎么样,这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