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苍苍,天地一线。

罡风疾劲,横扫着这片亘古荒原,匝密的绿草尖儿随着西北风倒伏下去,一浪一浪的亲吻着雪未化尽的黄土,沙尘飞旋,与天地共舞,高山之上那炽烈的日头直下,为这神奇的草原涂上一抹殷红色的金光。

天上的云也被劲风扯成了丝,像是根根无形的线,拽着列队整齐的大雁在荒野上掠过,叫声跌落下来,砸在背坡上一线缓缓行走的驼背上,很快便没在那两个一晃一晃的小丘上,只剩那阵阵驼铃声。

风一吹哨,悦耳至极。

这样的草原,这样的大漠,这样的天堂,叫小猴儿如何坐的住?

“牵匹快马过来!”

迎风铮铮甩动的战旗下,千军万马行军前,小猴儿朗声吩咐,眼珠儿瞪的好像最亮的星子。

“大小姐,天还凉,你这身子不适——”随行的太医杨在话才说一半,剩下的便已经被飞驰而去马匹远远甩在身后。

驾!

驾!

小猴儿扯着缰绳狂奔,耳边阵阵风声嗡嗡响叫,这一刻,她竟全然忘了身后的千军万马,忘了她此行的目的,忘了她是谁,忘了一切,她满心满眼都只能看见这片让她魂牵梦萦的草原,一望无际的草原!生她,养她的草原!

她扯着嗓子一遍遍的用蒙语大喊——

我的草原!我的家乡!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阿玛!额娘!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小猴儿回来了!

不知跑了多久,不知喊了多久,再也跑不动时,小猴儿勒了缰绳,翻身跳下马,趴在草地上狂喘,猛咳,草尖儿扎着鼻子,嘴里吃着尘土,混着露水和成了泥。

不,也许不是露水。

那是暖的,是热的,是饱含五味的。

小猴儿深深把脸埋在草地里。

她,流浪了二十年,终于回家了。

……

也许这一行,除了那大盒套小盒装着的孟秋,再没人懂石猴子对这片草原的疯狂。

尽管这样的大漠是许多关内人、口内人从未见过的壮观。

对于更多人来说,是饱含敬畏,是充满好奇却又不敢探索的苍茫,在这里,所有人都觉会发现,原来自己是那样的渺小,原来心中的天地不过是井底。

这就是大漠,这就是草原。

曾经小猴儿出生的那个驻军地,如今已经城郭林立,颇具规模,朝廷赐名‘绥远’,与归化城一军一民比肩相望,虽各有其名,却实为两城一家,没得办法,作为关外贸易重镇,如今的归化城,只区区一个‘繁华’又怎够形容?

归化城的繁华不同于任何大城,它是包容的,是自由的,无论你来自哪里,说着什么样的语言,生着什么颜色的眼睛,信仰着何门何派,在这里,通通只有两个身份——

买家与卖家。

说来这样的繁华,正史上归功于保酆帝亲征平定准葛尔,而老百姓口口相传的更多是说:没有石敢当,归化闭门商,没有僧王将,归化何来聚四方?

石敢,在这片土地上,永远是一个活着的丰碑。

是以小猴儿返乡受到的礼遇,远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迎驾官员将士足足接出十里,汇合一干士绅名流搭设彩棚,鸣锣击鼓,炮仗噼啪,宽敞的大路两侧是模样各异的百姓,他们当中有光着膀子的驼夫,穿着各色的蒙古男女,头戴白色圆帽的穆斯林,光秃秃的喇嘛,圆脸的巴儿虎人、面容粗黑身挎腰刀的西藏人甚至还有蓝眼睛大胡子的俄罗斯人,他们有的年长的甚至还记得的当年这战神石敢当家的‘小霸王’,而更多的人,是来凑热闹,琢磨门道的。

谁叫这儿是归化,发的就是战争财,没有那么多的战争,也没有今日的归化。

如今这么大的军队,几万人驻扎到绥远,名为祭祖,这借口能骗的了天下人,也骗不了归化的商人们。

每个精明人的脑袋都飞快的算着一笔账,几万人要用多少粮饷?对抗这么多的清兵,回回们要用多少刀枪?能抗的了多久?得趁着西北乱着抓紧调运物资,要不然天下一太平了,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商机了!

是以无论是盼着念着,牵着挂着,计着算着,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马上缓行的小猴儿身上。

“咱们的小霸王成俊丫头了!”人群里不知道谁来了一嗓子,那个亮堂,连带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小猴儿牵住缰绳,停在那说话人的前头,定睛瞧瞧,咧嘴哈哈笑,“呦,巴鲁鲁婶子!这些年是喝了多少**?都喝成巴图鲁了!”

“去,狗肚子消化不了黄油,你这丫头啊,还是那副野样儿!”那蒙古婶子爽朗的笑闹着,眼中却是含泪,那泪,是惦记,更是愧疚,当年石家出事儿时,她们这个年纪的谁没在石将军的尸身上啐过唾沫?

当年谁要为石将军说句话,那可是要遭好一顿石子儿砸的!

可如今瞧瞧这丫头,何曾有半分忌恨?

那样的气度,那样的心性儿,谁能说她不是石将军的女娃儿呢?

穿过人群,小猴儿下马,炮仗声中,一一与地方官员们寒暄,多年的宫中装犊子生涯,让小猴儿对这样的场合万般熟悉,你来我往,说说笑笑打着官腔,盘着莫须有的交情,那真真儿是如鱼得水,跟在军队里头俩眼一抹黑那简直是天差

眼一抹黑那简直是天差地别。

“果然是虎父无犬女,有姑姑和石将军在,乱局平定指日可待,是朝廷之福,百姓之福啊!”本地品级最高的官员绥远城理事粮饷同知,是个嘴上抹了蜜的老头,满嘴的喜庆话,张嘴就像是拜年,那双眯成缝儿的老眼始终弯着,瞧着愚笨,可眉眼里都是精明。

“诶,徐大人万万别这么说,这打起仗来哪里是咱们两个拳头两只脚的事儿,还不是要靠各位大人多多扶持。”尽管小猴儿此时此刻还不知道延珏让她非扎在归化一脚的意图,可她多少猜的出逃不出粮饷的关系,就算她对打仗狗屁不懂,可她至少知道,但凡西北打仗,调粮必经口外。

口外是嘛?

口是杀虎口的口,是自山西通往蒙古的必经之地,这许多年来,天不降甘霖,山西百姓饿的没了办法,纷纷背上行囊加入‘走西口’的队伍,他们来到口外第一城,归化城,本着信义和胆量,游走于各国和军队,渐渐的打通了各个通道,生意越做越大,遍布全国各地,有人说,在这里,只有出不起银子的,没有搜罗不到的。

是的,在归化,商从来与官齐重。

就连石墩儿这样的糊涂孩子都发现了,那个始终与同知距离半步,身无官服的华服男子。

他瞧瞧同小猴儿耳语:“姐,那个是谁?怎么这么没规矩?”

“闭嘴,别乱说话。”小猴儿微笑着从牙缝儿里挤出狠话,石墩儿悻悻的抿了抿嘴,很是委屈,怎么他说什么都不对呢?

其实如果是昨夜小猴儿不曾收到那封信,她兴许也不会多瞧上这人几眼,可那厮在信上说了。

她这一仗,不用会任何东西,想要得胜,必须聚齐三个人。

其一,僧格岱钦,其二,祁晋,其三,涂沉。

其一就不用说了,她心中有数。

而其二、其三,在小猴儿来时路上一番侧问打听之后,也大抵心中有了数,她只是恨,那厮是不是太瞧得起她的脑子了,既然那锦囊妙计写都写了,能不能多给写几个字?

难不成让她集齐这仨老爷们儿,摆点水果,点上香,一块儿朝天祈福不成?

“在下祁晋,问姑娘安好。”待一众大小官员寒暄完毕,那华服男子终于开了口,他行礼极简,不卑不亢,温润始终,浑身透着一股子儒雅。如果不是小猴儿一早便知道他是何方神圣,定不会多加留意这个人。

当然,也还是会看上两眼,毕竟这西北风峭,难得有生的这么标致的爷们儿。

“幸会,幸会,阁下是——”小猴儿眨着大眼,故作不知,这时同知徐海拍拍脑袋,上前笑道:“瞧瞧我这老榆木脑袋,竟然忘了介绍!”

“祁大掌柜可是咱们归化城的头一号人物!”

“诶——且慢。”小猴儿打断他,笑笑,“让我来猜一猜。”

小猴儿看向那儒雅男子,笑眼儿里的英气难掩,“阁下可是鼎鼎大名的大盛魁的掌柜?”

“不敢当,不过是小本生意,姑娘谬赞了。”祁晋颔首,有礼不失分寸。

然倒抽气声自小猴儿身后的随行官员口中频频发出,彼时每一个人都把目光转到那儒雅男子身上,彼时每一个人都不免惊叹,这闻名天下的大盛魁的大掌柜居然是这么一个年轻人?

传说中大盛魁的资产,可用五十两重的银元宝,铺一条从库伦到北京的路呐!

“祁兄做的要是小本生意,不是往咱们大清的威风上抹泥呢吗?我这人虽是二十多年没回过家乡,却也是时时心里念着呢。”小猴儿虽是逗着哏儿,却是话里有话。

谁不知道这归化城的关税权,朝廷都给了大盛魁,何来小本一说?

她心里明白,这些个做皇商的,最仰仗的是她们这些带兵的,最怕的也是她们这些带兵的,这带兵的,就是带刀的,用的好了,是保家卫国的兵,用的不好,那就是没有天朝管的土匪。

买卖人护财,藏些拙是天经地义的,不过瞧这祁晋的态度,怕是这些年的战乱也没少被盘剥。

祁晋失笑,并不惶恐,只道:“姑娘好一张利嘴,祁某甘拜下风。”一句话,简洁利索的收了这个敏感的问题,彼时他心中已然有数,既然来时路上早已摸清了他的底细,便一定不只是过客。

然而事实上,就在这一刻,小猴儿才隐约反应过味儿来,哦,原来如此,她就说么,他延珏怎么可能‘太过用力’支持她‘石家军’?就算他老子不从坟里气的钻出来,那些个宗室的口也总是要封的。

可延珏若是不‘用力’支持,钱从哪儿来?仗从哪儿打?

看着眼么前这个精明的商人,小猴儿好像闻着那厮满身的奸猾味儿了。

……

祁晋说:晚上他做东,在归化城中宴请小猴儿一行人。

小猴儿自然没有推辞,不过如今她大军在尾,自然要先随驻防将军带兵进绥远城整兵,绥远城四面青砖,城廓还是当年石敢在时修的模样,因当年皇帝带兵亲征,是以城修的极其宽广,尽管几万兵驻扎进来,稍嫌拥挤,却并不吃力。

当驻军全部安顿好之后,驻防将军来报,却发现小猴儿早已不在帐中。

人咧?

早飞啦!回到草原的小猴儿,那可是要插上翅膀的!

正午,晴空万里,天上飞鹰盘旋。

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