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天,说亮就亮。

鸡才啼过,那天就像撕开了一角的黑布,只一会儿,日头便藏在了雾霭里头,悄悄赶走了月亮。

屋子内外都亮堂起来,细细瞧去,可见那猴子略显青白的脸上,那有些突兀的布满眼底的红血丝。

她是乏了,不过硬撑着罢了。

“人带来了。”

陆千卷再次回来的时候,身后又多了两个人,那走在前头的,是个上了年岁的婢子,一身素服,规规矩矩,反之她身后的那人,不合时宜的杏粉色的衣衫满是褶皱,头不敢抬,肩膀紧收,瑟瑟缩缩,才一进屋,不待任何人开口,便脚一软,库咚一声闷响瘫跪在地上。

“是香——”珊瑚矢口呼叫,婧雅看她一眼制止她的失态,而自己也不由蹙起了眉头。

她到不是诧异这丢了几日的丫头从哪儿冒出来,她不明白的是,石猴子所谓的好戏,与这丫头有什么关联。

不只她,还有那年长的婢子。

她不是别人,正是舒舒的贴身丫头,春喜。

猴子先是问春喜,“二福晋可睡的安稳?”

“吃了药,到是睡下了,不过这受了些惊吓,难免睡的浅些。”

一听这,婧雅也忙问道:“可叫大夫去看过了?”

“回侧福晋,夜儿个姑姑传唤过了,大夫说虽是惊着了,却也没什么大碍。”

“瞧瞧我这忙的,顾得上这个,顾不上那个的,道是难为嫂嫂了。”虽不知真情几分,但婧雅这话说的却是十分动容,说罢她又与石猴子道:“说来还得谢谢姑姑,若不是有姑姑照应着嫂嫂,我这心里头更是过意不去了。”

猴子干笑,没应这句虚伪的客套,一旁的邓昌贵扁着嗓子阴阳怪气的道:“姑姑弄来这么两个丫头是做什么?咱家的手酸疼的厉害,可是等着姑姑还咱们一个清白。”

“急嘛?”猴子瞥他,“难道你不好奇,你行事如此周密,我是怎么知道的么?”

“姑姑说话小心些!”邓昌贵厉声厉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呵。”猴子失笑,“待会儿再辨不迟,既然人都来了,何不听听她们都说些嘛?”

“哼!”邓昌贵冷哼,并不信这两个他根本不认识的丫头能拿出什么辨不得的铁证来。

猴子不再理他,只指指那春喜与鄂伦道:“我给大人介绍介绍,这个是二福晋的贴身丫头,春喜。”

春喜给鄂伦施礼,礼仪周全。

鄂伦颔首,不明所以。

猴子道:“夜儿个二福晋闹了那灵棚一番,当时我瞧格格在守孝,走不开,也就送了二福晋一趟,这话大人不必怀疑,因为当时在灵棚的人都瞧见了。当时二福晋口口声声喊着‘见鬼了’,不过谁也没当回事儿,二福晋是嘛境况,我想大人也是心中有数。”

“不过,等我送二福晋回房的时候,她却说什么也不肯进去,就是喊着‘有鬼’‘有鬼’,当时春喜这丫头告诉我说,怕是许久没见过这许多人,难免神思慌乱,我当时觉得这话有理,就跟春喜两个哄了二福晋进去,可不想她指着床底忽的大叫,有鬼!那床底下,竟真的动了。”

猴子声音不大,却说的人陡生毛骨悚然之感。

佛尔果春问:“是什么东西?”

小猴儿指指那瘫跪在地上哆嗦的丫头,“就是这个东西,舒玉的大丫头,香姑。”

随着小猴儿的话音一落,却见邓昌贵脸色一变,颊边的肌肉狠狠一抽。

却听此时婧雅开口斥道:“你这贱婢,枉舒玉姐姐疼你十几年,如今她尸骨未寒,你连件儿素服都不换上,一日不曾守孝也就作罢,还敢去惊扰二嫂,幸得二嫂无碍,若是给你吓出个好歹来,怕是姐姐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主子饶命!主子饶命啊!”

却听那始终未作声的香姑忽而大叫起来,不是冲着婧雅,也不是冲着任何人,而是冲着那地面,深伏磕头,嘭嘭几下便磕的额头见了血,然即便如此,也不曾停下来,像是受了巨大的惊吓,全然不顾这厅上多少贵人主子,只一门心思的双手合十,跪地喃喃,“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别再缠着我,香姑错了,香姑错了……”

她这近乎疯子的举动,让诸人怔楞不已,若不是春喜上前拉住她,怕是她当真碰头碰死了。

待她给拉起来,诸人才瞧清楚她的模样,但见她脸颊灰白凹陷,神思涣散,一双眼珠子左右来回摆动,唇齿始终颤抖毫无血色,她整个一个人瘫在春喜身上,任额头的血成线的流下,好似全然无任何痛觉。

“你——”婧雅眉一蹙,眸一敛,“这些日子这是去哪儿了?”

却听香姑呜呜哭了起来,越哭越厉害,到后来居然是嚎啕大哭,若不是猴子敲敲桌子,大有没完没了之势。

“别嚎了!”猴子厉声喝道:“你要是真觉得对不祖玉,就把你跟我说那话再说上一遍。”

香姑红着眼,咬着下唇,额头渗出的血漫进嘴里,丝丝腥甜,彼时她怔怔看了一圈那屋中众人,眼泪再度泛了出来。

知她怕什么,猴子只道:“你放心,你若说出来,我许你不死。”

香姑依旧咬紧压根。

无奈猴子只得瞥了婧雅一眼,婧雅了然,颔首附议道:“过往不纠,你有什么只管说就是

,你有什么只管说就是。”

得到了特赦后的香姑,眼泪便又如豆般的坠了下来,她‘嘭嘭’的跪地又猛磕了两个头之后,只说了一句话,闻者皆怔。

“主子不是病死的,是给人害死的。”

霎时屋内,落针可闻。

“说。”讷敏声音颤抖,几坐不稳。

香姑噙泪,幽幽道:“主子虽然身子不好,大夫也都说活不过今年,可我是知道的,主子心里头装着七爷,她这一口气吊着,若不见到七爷回来,是怎么都不肯咽气的!那日主子还与我说起,才识得七爷的时候的那些往事,说道兴起时,还胃口大开,往日连半碗粥都吃不下的她,竟难得想吃鸡蛋羔子,我这心里头高兴,就去了小厨房,想着蒸一碗热的,可我再回来时,行经廊间,却在窗子缝儿里瞧见——瞧见——”

“我竟瞧见,两个人摁着主子,生生灌下了一碗药……主子只挣扎两下,便再不动了……。”香姑泣不成声,抹着混着血的眼泪,胡乱说着,“我、我、我恨我自己,我该去叫出声的,我该去拦住他们的,我……”香姑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巴掌,失声痛哭,“我该死,我该死……主子对我亲如姐姐,我却只一门心思害怕别人灭我的口,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坐上之人,几乎纷纷惊的站起,讷敏一晕,几乎栽倒,被佛尔果春扶着她的手,也是不住的颤抖。

婧雅脸色也血气全退,当即冷声道:“你可知你说的是什么?若舒玉姐姐是被毒死的,为何丝毫迹象都无?”

“当然验不出来!因为主子吃的药,本就虎狼!那其中有一味‘狼毒’,适量可做药引,可若多服一倍,那就是要命的毒药!主子不想你们替她忧心,从未说过!”

“狼毒?”听是这断肠草,婧雅骇然,“这等狠药,是哪个给的方子?”

“仁和堂。”

这三个字一出口,却听始终未作声的陆千卷忽而开口道:“可是正阳门前那家儿?”

“正是。”

“呦,那还真巧。”陆千卷状似无意的看向小猴儿身后的邓昌贵,“若在下没记错,那宝号是公公的远房表弟经营的吧。”

“是又怎么样!”邓昌贵失了泰然,连连吞咽了两口唾沫,才复了冷静与猴子道:“怎么?姑姑如今又只凭这丫头的胡言乱语,就要给我扣上一顶杀人的帽子不成?”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猴子干笑,“没有十足的证据,哪敢冤了你邓昌贵?”

邓昌贵眸色一变,却听猴子扯嗓子喊道:“二小姐!候久了吧!”

清亮的嗓子穿过众人的迷茫与燥乱,视线所及之处,是一袭月白旗服的绝美女子,不管众人望向她的眼神复杂惊诧几许,那女子丝毫无波,只自顾朝厅中走来,既无问安,也无寒暄,只径直走到猴子面前,凉声道:“我翻查了仁和堂近一个月的出药账本,狼毒用的不多,都在这一册。”

说罢她翻看着手中的帐簿,停在某一页,手指一一排查着,最后停在一个名字上,指给猴子看。

“却是有你要找的名字。”

看着那‘邓昌贵’三个大字,猴子笑笑,说了句:“二小姐辛苦了。”而后拿着那帐簿,指着那白纸黑字给邓昌贵看。

“看来你这表弟道是个仔细的人,这一笔一笔,记得可是相当清楚。”

猴子棱眼看他,“如何?这可算得是铁证?”

“……”

“不然,再麻烦你那表弟跑一趟宗仁府?”

“……”

邓昌贵咬着牙,脸色时青时绿,一句话也说不得,他如何也没想到,这石猴子会在那仁和堂下手,他更想不到,自己叫人盯了一晚上那猴子,竟偏偏忽略了这果府的二小姐!他更更想不到,这素来自诩方外之人的果府二小姐竟当真会帮她做这样的事!

没错,却是与表弟攀谈时提起的这舒玉用的方子,也却是他从表弟处拿走的这下药用的狼毒,他替太后娘娘办这么大的事,自是不可能与那商贾表弟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