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偷懒了,吝啬照亮草垛的一隅,否则,小猴儿一定会看见他蓄满泪水的眼。

“……”野人的喉咙发出了古怪的咕噜咕噜声,这让惊诧他突然转过身来的小猴儿更是诧异了。

“妈的,吓死我了,一惊一乍的。”黑暗中,小猴儿自顾翻着白眼儿,“你介是几个意思啊?”

她啰嗦几条布那么长,这野人都给她装死,怎么着她不过说做个朋友,居然给她这么大反应?

听着野人明显急促许多的声音,小猴儿低低笑着,“我说你是多少年没人搭理了,激动了吧。”

黑暗中,野人点点头,发出了唔唔的声音。

那声音很奇怪,像是人发出的,又像是狼呜咽的,其实并没有什么完全的音阶,可小猴儿就是莫名的,觉得有一种悲伤在里头。

想是他真的太孤单了吧。

“喂,你究竟多大了,在介待几年了?”小猴儿低低的问着,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破天荒的同情心,小猴儿的手竟摸上了他的头。

黑暗中,她缓缓的一下一下的摸着他干枯纠结的头发,像是哄一个孩子,更像是安慰一只失群的狼。

他没有说话,也不在咕哝,竟真的像是受伤的狼一般,在她虚弱至极的安抚下,不舍的蹭着头。

小猴儿算发现了,他是不准备跟她说话了。

可莫名的,在他的隔绝一切的孤寂身上,小猴儿像是完全感同身受一般。

曾几何时,她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如果没有血海深仇逼着她不得不往前走,她会不会也像他一样,海角天涯,离群索居?

“其实你也挺自在的。”小猴儿自顾说着,她拍拍他的头,“金山银山也他妈都是险山,哪儿都一样,这狼是狼,人也是狼……嗤,还他妈矫情上了……诶、这么一说,我到还挺羡慕你的。”

“……你……很、累?”野人突然挤出一嗓子,给小猴儿吓了一跳,她就手打了下他的脑袋,“突然冒出来一句,吓死个人!”

野人并不疼,因为她的手劲儿很轻,不是故意的,是她实在太虚弱了,虚弱的就连拍他这么一下,都粗喘了半天。

野人忽的抓住她的手,握的很紧,可只一下,他又卸了力,把她的手,轻轻的放到了她的身前。

小猴儿低低的笑着,他是怕她拍的太累了吧,这丫真逗,他不知道,如果这会儿她没这么虚,那一下手肯定不轻。

“……累?”野人又问了一次,许是他许久不开口,说的话万分简洁,可小猴听得懂。

“嗯。”小猴儿应了一声,但过了半晌又自己否决掉了,“其实也还成。”

“反正我没活够,我不想死。”如果不是因为这,她也不会几次徘徊在死亡线上,阴差都奈何她不得。

小猴儿喃喃:“我很想他。”

“……他?”野人的声音像是尖利的指甲划过牛皮鼓般,嘶哑,干涩。

没想到他会回应的小猴儿先是一楞,接着又笑笑,她摸摸自己隆起的肚子,那里装着的是她们的血脉,虽未出世,却像极了她们,命硬的狠。

“他不是好人,但却实对我很好。”小猴儿嘟囔完,又低低的笑笑,跟那傻瓜说:“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也就你这实心眼儿的乐意信我。”

野人没说话,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在笑,又不太像。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话太少了,竟让鲜少掏心的小猴儿不设防的哇啦哇啦说了一堆,虽然都是些没头没脑的,可很多话,其实就连对着延珏,她也未必说的出口。

许是她也察觉自己的身子却实虚的厉害,许多话显得很丧气,竟像是交待遗言般,这完全是一个鲜少出现的石猴子。

野人只听着,鲜少吱声,只有在某些她唉声叹气的时候,他会发出唔唔的声音,像是在安慰她。

“我要是就这么死了……真他妈没脸见阿玛额娘啊……”当小猴儿丧气的说着这话时,那野人竟还学她的模样,拍着她的头,很轻,很轻。

小猴儿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不知是说了太多话乏的厉害,还是叨叨叨叨心里舒坦了,她睡的很香,鼾声很虚,却很平和。

卸下防备的她,全然不知,那个野人,从她背后伸出了手臂,他捞了她入怀,手臂发紧,动作却很轻。

他摸着她隆起的小腹,许久,一声叹息,说不出失落还是欣慰。

……

却说西安城外战事火热,原本在睿亲王将那贼首‘林聪儿’的头颅悬挂城墙之后,清军气势大增,接连几日追击教匪,势如破竹。

然,不过两日,那原本已死的‘林聪儿’却突然又站了出来,说是:无生老母显灵,佑她重生。此一举,义军精神大振,仅剩在西安城外的两万余义军,竟像是打了鸡血般,流窜山林,游击作乱,一时间极难攻破。

陕甘总督白克敬,带兵进山,却不料中了埋伏,非但八千先锋不剩几百,甚至连他本人都被姚胜所射伤,勉强拣回一条命。

此时一经传回大营,众将愤怒,纷纷要踏平钟南山,鱼死网破,以人山战术,誓要灭了那姚胜和林聪儿。

然延珏却道:“不可轻举妄动,如今兵力悬殊,灭这些残余如同探囊取物,可若是损兵过多,与输无异。”

众将道如是,遂连夜商量对策,阿克敦素来头脑精明,他很快便发现了问题的关键,若说如今这一小股残余已被包围山中,若无粮草,那他们吃什么?如今年头不好,百姓家中存粮极少,那么从前他们的粮食究竟如何筹集的?

这与延珏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延珏命阿克敦火速暗查,不过一日,便揪出了原委。

原是陕西粮道文庄元,私下高价将军粮倒卖给姚胜,是以从前他们能如此进出西安城如无人之境,果不其然,此举白克敬并不知,他收到此风时,只恼怒道:必是蒙济那狗东西也参了一份,怪不得文尚武那只狗会反过来咬我!

当晚,阿克敦带人去擒文庄元,然,文庄元却先一步吊死在书房,并留有遗书一封,‘文某愧对朝廷,与他人无关,愿宽恕罪臣家人。’

当然,延珏不可能宽恕,也不能宽恕,他连夜下命令抄了文家以及所有与之沾亲带故的当地富庶,抄家是精卫去的,据随行布政使事后记载,只他一家,竟抄出了整整十二车金银珠宝玉器古玩,一时间震惊了陕甘。

延珏连夜将奏书送至朝廷,而后更是下令当即斩首文家四百二十三口,男女老幼,无一幸免,而原本已经厚葬入土的西安巡抚文尚武,则是被挖出了尸体,与其侄文庄元的一起,悬挂西安城头,戮尸三日。

自此,西安城中盘踞多年的恶老虎文家,自此倒台,百姓拍手称快,然其它官员却是难兔死狐悲,被这年纪轻轻的睿亲王的狠辣行事,吓的人心惶惶。

而得此消息后,身在钟南山的姚胜终于不淡定了。

粮草道一断,他们便形同困兽,恁是口号喊的气势再胜,也不过是安抚那些无知教民。

到了晚上,姚胜拉着林聪儿到了背阴无人处,神色沉重的说:“你悄悄收拾收拾东西,明儿咱俩连夜走。”

“咱俩?”林聪儿睁大了葡萄似的黑眼看他,“那你的兄弟呢?那些把命都交到你手上的教友呢?”

“顾不得那么多了,如今形势对我们极为不利,山已经被清军包围了,我们粮草也断了,即便清军不搜山,也早晚活活饿死。”姚胜神色凝重,然却愤怒多余沉痛,他攥着林聪儿瘦削的肩膀,又道:“这些人必死了,咱俩不能跟着送死,等明天我下命让他们攻往一处,咱俩便借机先退,去甘肃,汇合撤走的义军。”

“呵……”林聪儿冷笑,看他:“姚胜,你还真不要脸。”

听的她的冷嘲热讽,姚胜声音厉了几分:“聪儿!”

“别叫我,你不配。”林聪儿恨极了这个事事钳制她的男人,恨极了这个杀了齐林取而代之的逆徒,恨极了那个亲手打掉她肚子里的孩子的畜生,恨极了这个对她…的衣冠禽兽,更恨极了自己这竟渐渐接受了他的身体。

是的,她怀孕了。

义军八路总教师,身为寡妇的林聪儿,怀孕了。

多么好笑,多么无耻,多么恶心。

“我不走。”林聪儿安静的说:“若是齐林还活着,定会同他的教民们共进退,共存亡,我林聪儿已经对不起他一次,这一次,觉对不会再逆了他的意,否则我没脸下去见他。”齐林是个真英雄,他的揭竿是真的为教民,而姚胜这无耻小辈,左不过是为了权势。

“聪儿!”姚胜双目猩红,似是极怒。

“姚胜,你真的很让我恶心。”

姚胜攥着她的肩膀的手,越收越紧,他冷哼了一声,怒极的道:“你怎么都成,明天必须走。”

林聪儿瞪着瞒是水气的眼睛看着他,无奈,愤怒,是啊,她也只能这样反抗,因为无论如何,她知道,只要姚胜决定了,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带她走,就像那次凤儿代她去行刺,她再挣扎,还是被他打昏了。

“姚胜,你会遭报应的,我就等着看你不得好死那天。”林聪儿从牙缝里磨出恶狠狠的字眼来。

姚胜沉着越来越黑的脸道:“随你,但你记住了,你肚子里的不仅是我姚胜的种,也是你自己的。”

林聪儿泪流满面,激愤痛苦交加。

见此,姚胜还是软了态度,他叹了一声,把她带进怀里,格外的柔声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孩子么,孩子是无辜的,你若非要讨厌我,孩子将来就跟你姓,你不想,我就不认他。”

林聪儿越哭越凶,她狠狠捶着姚胜结实的肩膀,疯了似的捶打,她恨他、恨他、恨他!更恨自己!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姚胜被她打的几乎半个身子发麻,可他还是抱着娇小的她,捋顺着她的头发,直到她累及的不再挣扎,姚胜才俯下头,窝在她的脖颈处撕磨。

他说:“聪儿,别在闹了,我也是为你好,为我们好。”

林聪儿狠狠的咬在他的肩膀处,牙齿嵌进肉里,立时见血。

姚胜动都未动,他低低的笑着:“原来惹急的小兔子也会咬人,嘶……轻点儿,好疼……好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你不能出事,不管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孩子……好了,别咬了,真疼……哎呦……好了,我答应你一件事儿还不成么?你不是一直想要领回你那义妹黄凤的尸体安葬么?我打听过了,清军把他们丢在狼岗了……。等明儿咱俩走的时候,从山后头饶过去,我陪你去找了好不好?……。你忍心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狼岗喂狼?”

林聪儿泣不成声,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下了再大的狠心,还是拒不得他几句软话?

……

天无绝人之路。

小猴儿原本只是随口猜测,却不想,这山中真的有人。

就在她跟野人叨叨了一晚上的翌日,原本腹中空空的她丧气的以为,还要用那石头馒头果腹之际,那野人居然打横抱起她,在林子里几经转弯,到了一个地方。

篱笆,菜地,石窑,人。

看见这一切的时候,小猴儿几乎以为自己花眼了。

这荒山里非但有人,还是这样的人?

并非小猴儿诧异,而是此时她眼前的四个身着粗布或壮年或老迈的男子,每一个都没有辫子,前额的发髻完好,全部向上梳着,用木头发簪固定。

她见识再少,也知道这是前朝的发髻。

“馒头在这儿讨的?”小猴儿仰头问野人,“他们是什么人?”

野人不语,只抱着她进了篱笆小院。

这是一个与寻常农家没有任何差别的院子,两个壮年的在锄地,准备播种,而另外两个老的,则是在一个石头棋盘上下着棋,神情闲定,十分安然。

见她和野人前来,四个人都微微一笑,而其中一个看上去年纪最大、满头银丝的老者更是起身迎了过来,竟万般有礼的跟他们做了一个深揖。

小猴儿却实惊诧了,她绝对没不要脸到认为这老者的尊敬是对她的,她实在找不出自己被尊敬的理由,当然,她更找不出那埋汰野人被如此尊敬的理由。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后,当小猴儿吃上了一碗素菜热粥,万分满足后,在她的好奇询问下,才得知原委。

原来这山中隐者,真的是前朝遗民。

他们的祖上,原是明朝两位翰林,自崇祯皇帝上吊自尽后,他们的祖上不肯受服与满人,却又见大势所归,国祚已亡,汉臣纷纷降与满人,而消极难当,于是这王、李二人,便协妻隐居在这钟南山中,耕种闲散,自给自足,誓言两家:国不还,不出山。

而后的百年间,两家埋于山谷,隐与尘世,他们互相通婚,就这么绵延了后嗣,然到了这一辈,却在各生下两个男娃后,因食药不济,妻女接连撒手人寰。

如今,这王、李两家,只剩下这么四个男子,后嗣难续。

“天意啊。”那姓李的银发老者口中叹着,然脸上却没有丝毫落寞,就像这钟南山终日围绕山尖的薄雾,闲散,自在。

这道是让小猴儿颇为诧异,她坐在石凳上,喝着此时对她来说万般好喝的素粥,道:“你还真是想得开。”也没奔头,活着有劲没?

那李老头听出了这丫头的言外之意,只书生哉哉的道:“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能者德者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