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岁,第一次远走的延珏,震撼了。

眼前的种种,对他来说,不再只是那史书上记载无数的饿殍景象,那一张张菜色的脸,麻木的眼,连愤怒都无力吼出的柴骨身子,就这么活生生的出现在他的眼前。

此前,他甚至不曾见过那样的烂布条裹身,也可以称之为衣裳,他也第一次知道,人居然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依然还能苟延残喘,他更是第一次见到,这地方的官吏,竟能如此大胆的瞒天过海,遮天蔽日。

如今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明白了小猴儿的一句话。

他,延珏,真的是生在皇城里,不知民间疾苦的轻狂子弟。

许多年以后,当延珏作为大清朝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被载入史册时,他的功绩赘述不多,然让艾新觉罗后世子孙都引为圣言的却有那一句。

书中无天下,为君先开眼。

小猴儿不知道扯了多久才给延珏攥缰绳的手扯开,瞧他那勒出的一道血痕,小猴儿知他愤怒,也没多说,只频频喊饿,把他催促下马,二人就近找了个还算热闹的面馆儿钻了进去。

是的,小猴儿没啥,不是因为她心狠,而是见惯了。

其实她颇为理解延珏这会儿的复杂心里,因为就在她初到天津卫乍道的时候,还总是不太适应那样的落魄生活,不只是饥饱问题,而是相较于优渥的年幼生活,那样的日子,简直比想象中的地狱,还要血淋淋。

小猴儿拉扯着延珏,进了土窑似的面馆,还真别说,里头人还真不少,约摸七八张桌子,形形色色的人坐满了四张,瞧那些穿的最板正的也都有一两个补丁的穿着,大抵都是些寻常百姓。

而这会儿,尽管小猴儿和延珏已经换了便服,可那上等的缎子还有俩人溜光水滑的脸,却一眼便能叫人瞧出来,非富即贵。

西北天干,到了晚上又凉又闷,小猴儿寻了一张临近门口通风的桌子坐下后,有模有样的学着白日听来的西北口音,吆喝着——

“伙计,都有啥子能吃的?”

“如今啥子不能吃,草皮皮能吃,蝗虫能吃,饿急了,老子孩子都能吃!”那头缠一圈儿白布头的伙计过来,一副不招待的倔模样儿道:“俺的面今天买完了,没有能招呼二位官爷的了!”

一听这话儿,小猴儿明白了,不是买完了,是不乐意伺候当官的,合着这西安府不只不是白日里瞧见的那副官民一家欢的喜庆儿,反是矛盾严重的多的多啊!

“嘿。”小猴儿换了一张嬉皮笑脸的脸,才要编个谎儿骗碗面吃,却听这时边儿上一直安静的延珏突然低声道。

“白莲下凡,万民翻身。”

却说这话一出口,那伙计忽的跟换了个人似的,那麻木不仁的眼陡然瞪的锃亮,都不等他们再说话,自个儿就嗖的回头,边走边扯着嗓子喊道——

“两大碗臊子面!”

小猴儿摸摸自个儿快饿瘪的胃,斜眼儿瞧瞧延珏,却见他漫出一个冷笑,无比的凉飕飕。

可不?

这是非黑白与来时路上所收到的奏报简直没丁点儿一样儿,与今儿白日里那些地方官员有意展示的鱼水情更是天差地别。

小猴儿脑子转转,想想白日里她去茅房时那下人瞧见她问路时吓的那样儿,她猜:估摸在她们来之前,就早已故意安排好今天的那一场戏了,而除了那些安排好的‘戏子’外,闲杂人等根本不让同她们接触。

如果说今儿来的人是那一根筋的延琛而不是这反是三分猜忌的延珏,怕是就真的要做这睁眼儿瞎了。

面很快就上来了,彼时也不管那辣椒实在多,饿的够呛的小猴儿拿了筷子就吐露吐露吃上了,还别说,还真劲道!

当然,恁是延珏这会儿难得有点儿人性,可你若让他用那不知多少人用过的碗筷吃饭,道不如杀了他来的痛快。

所以顺理成章,两碗面都是小猴儿的。

此时邻桌的两个西北汉子模样儿的一唱一喝的说着——

“咱来点酒,热哄热哄。”

“喝啥子嘛!你当咱是那满城里的八旗子弟呐,他们不干活,皇帝老子照样月月给银钱,给饭吃,咱们不干活,就得抱着老小等着饿死!”

“干活有啥子用,这天老爷给咱旱两年了,那地皮皮干的比俺娃他妈的鞋底还厚!能生出啥谷子来?”

“生啥也得干啊,要不征军粮的兵爷来了,拿女子捐不成?”

听到这儿,半晌未说话的延珏,忽的扭头插了一句问道:“怎么?这西安府还在征军粮?”

“哎,伙计,你外地人吧。”一汉子面露防备的打量着他,延珏点点头,正想着扯个谎接着打听。

却见这时正吐露一根儿面条的小猴儿忽然端着面碗转过身儿来,‘啪’的一条腿儿抬上来,踩在长条凳儿上,斜歪着脑袋,周身一股子市井气,瞥了延珏一眼后,跟那俩汉子说道:“我们哥俩儿做点儿小买卖,途径此地,听说这地儿闹教匪闹的正凶,这不赶紧躲城里来了,现在我跟我哥可真是俩眼儿一抹黑,是嘛也不知道啊,这相逢就是缘份,您可好好给说说,让咱们心里有个数。”

延珏瞅小猴儿这样儿,哪哪儿都不顺眼,可你还真别说,她这市井模样,却直接让那俩西北汉子卸了设防,那其中一人更是直接腿儿绕了凳子转了过来。

小猴儿朝延珏挑挑眉眼儿,意思是:要问嘛,就问吧。

延珏道也学的快,也学样儿画样儿,把肩头一柳,坐的不再那么直挺,他压低了声音问:“诶,我来时路上明明听说这陕甘大旱,皇上有旨,今年停征军粮,可刚才你说——”

“有这事?扯——俺可从没听过!如今这白莲教闹的正凶,粮道衙门说是这打仗粮吃紧,别的地方俺不知道,可俺们西安府这几个月的军粮征的可都比往年翻了一倍啊!要不是俺家还有几头羊,几亩地,可是让人活不了了!”

“那交不上的呢?”

汉子指指门外头:“交不上,就拿房换,拿地换,拿女子换,啥都捣腾没了,就像外头那些老乡一样儿,等死呗!”

“诶,这么不容易,怎么不去参加团练?朝廷给的银钱不算多,养活个一家人也足够了吧。”[团练即为民兵,精卫便是负责团练的团练使]

“别逗了,伙计,去团练跟外头那些人有啥不一样?一个是等着饿死,一个是活活给那些个八旗兵当盾牌给战死,月钱还没到手呢,那头命先没了!等这人死了,啥丧银也没有,都是一堆堆的往城外钟南山的狼岗上一撇,活活喂了那些饿狼!听说那些饿狼比俺们西安府最壮的汉子,还要肥上几圈,吃的那叫一个饱!”

延珏不语,却是小猴儿吐露了一根儿面条后,抹了把嘴,问道:“诶,听说今儿那睿亲王领兵三十万来了,这大军一到,好日子还不快了。”

“诶,可不敢这么说,俺都怕的慌,三十万大军,比俺西安府的人还要多上几万,这么老些人,吃啥?喝啥?还不是得跟俺们征粮,到时候等仗打完了,俺们也都饿死了,要我说啊,镇压啥子?道不如开城迎了那些白莲教的进来!俺是不信教,可咋地也都是汉人,总不能像鞑子这么欺负俺们!”

……

从面馆出来后,小猴儿难得善心大发的,把那第二碗吃不下的面,端了出来,可才倒眼么前那柴骨老头的破碗里,就刷刷刷的四面八方伸过来不下八只小黑手,等小猴儿反应过来时,那老头的碗里已经只剩下黑汤儿了。

小猴儿原是跟延珏要了点儿银子,又折回去给老头买了一碗面,可再端出来的时候,那老头却是被几个小伙子给抬走了,说是才刚喝汤喝急了,呛死了。

当然,这全然不耽误小猴儿手里的那碗面,再度被瞬间抢食,而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延珏,就那么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些人抢食那一碗面。

小猴儿扯他袖子,耸耸肩道:“走吧,你就是把面馆儿包了,也喂不饱这一条街乞丐的胃。”

延珏回头看她,那寒凉依旧的眼神中满是小猴儿看不懂的东西。

她不知道的是,延珏看着眼前这一幕,脑子里却浮现了另外一幕。

黄沙滚滚,一个小丫头拿着剔刀剔着自己一动不动的弟弟,面无表情的往嘴里送着生肉……

“诶,愣嘛啊,走啊。”小猴儿杵了延珏一拳,却怎么也没料到,忽的给他抱了个满怀儿。

他抱的恁紧,几乎让小猴儿怀疑,根本就是有意勒死她。

“呃……嘛呀!面白吃了……快挤出来了……。”小猴儿在那乱扑棱,骂骂咧咧的难听至极,可抱在怀里,却感觉是那样鲜活。

好白天,延珏才松开她,一股脑的捂上了她的嘴,边架着她走,边坏笑道。

“粮食金贵,可别吐了。”

……

延珏这人儿,让小猴儿这辈子又欣赏又恶心的一点就是,这厮的城府随年递增,他虽总是那副不着调的样儿,你却很少能猜透他在想什么,当然,几年之后的他,更甚。

那时候的他,已经里外都冻上了。

用她的话说:你丫就是一个披着王八壳儿的蚂蚱,没事儿跟那装鳖,冷不防啪的一掀盖儿,你再咻的蹦出来。

小猴儿原以为眼见了这许多真相的延珏,会怒气冲冲的杀回总督府去下罚一众官员,毕竟她看出来他却是愤怒了。

可延珏却道:“就当今儿晚上咱们什么都没瞧见。”

嘛?

小猴儿楞眼儿了:“你介针别儿心眼子也能受的介骗傻子的招儿?”

延珏顿了顿,淡淡的道:“白克敬是二哥的人,若是此事传到京城,皇阿玛必恼,一怒之下难免牵连二哥。”

原来如此,小猴儿冷哼一声,了然的耸耸肩,吹了个口哨后,叹道:“介世道果然没那么多的黑白啊。”

延珏笑笑,揽紧了她的腰,缓缓的驭着马道:“你说的对,这世道本就没那么多的黑白,就像我看不下去这些,可我也不能由着性子为所欲为,同样的——”延珏顿顿,手从后头伸过来摸着她隆起的肚子,而小猴儿似的明白他要说什么,周身一僵的抢白道:“废话你就不用说了。”

他要说什么,小猴儿心明镜儿的,不过是想说,当年皇上冤她阿玛,也绝非本意,不过是形势所逼。

其实这些吧,小猴儿都懂,也都明白,可这站着说话它不腰疼,挪到自个儿身上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这事儿说不通,她也不想说,遂,小猴儿转了话锋。

“诶,你说以精卫那实心眼子的性子,要是让他跟介练了一堆准备送死的兵,他能不憋屈死?”按刚才那俩哥们儿所说,团练的兵,都是冲在前头的挡箭牌,而精卫正是这团练兵的老大。

延珏‘嗯’了一声,却实,以精卫那血性,定是得气的跟他们一块儿往前冲,再恨不能一封书信传到京城,把这里的篓子都给捅了。

可他没有。

他传回来的信里,都是寥寥几个字‘一切安好’‘主子勿念’等等废话。

小猴儿也正想着那些信,又说道:“毕竟他走那会儿你才遭了罚,估么那傻小子怕给你惹麻烦,不乐意告诉你,我估么他在这儿过的肯定不咋顺心,当然——”小猴儿转过头去看看延珏,又道:“他也肯定不招那些人待见。”

可不?

再怎么说精卫也是延珏的人,更是镶红旗都统之子,就是暗地里都嫌弃他碍事,面上儿也不可能不敬他八分。

如今,延珏又重新复了亲王位,更是加封靖远大将军率军临陕甘——

“诶,延珏。”小猴儿又咂咂嘴,眼珠子咕噜噜转:“你说介真就有这么巧合的事儿,咱们脚后来,脚前儿他就给绑了?”

“去看看就知道了。”

“去看看?去哪儿看看?”小猴儿给他说的直愣,却听延珏道。

“废话,当然是团练使衙门。”

“啊?你咋知道在哪儿?”

“你傻吧,来时候都瞧一道儿了,你还跟爷儿一起画过圈呢。”

啊?

她哪里注意过这。

小猴儿这才反应过来,难怪这厮在这西安城如入无人之境般熟悉,合着一早就都烙在脑子里了。

瞅瞅,说他是披着王八壳儿的蚂蚱,没冤枉他吧?

……

却说月黑风高杀人夜,站在这门口贴着俩大白封条的团练衙门前,延珏和小猴儿相视一眼,都正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