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云避日,春雨绵绵。

养心殿外,锦衣女子周身倔犟,跪的笔挺,恁是周遭的人怎么劝都无动于衷。

“回娘娘,皇后娘娘已经在这儿跪了一个时辰了,您可去劝劝吧,这么冷的天儿,还下着雨,可是要做病的啊!”总管太监一脸担忧的跟才赶过来的婉莹说道。

婉莹瞧瞧玉录玳,又瞧瞧那始终紧闭的西暖阁的门儿,不无忧心的问:“皇上可有说什么?”

“哎……”戴荣叹了口气,摇摇头“要是说了什么,皇后娘娘何需跪上这么久?依咱家瞧着,皇上那股子气儿还没消下去,今儿怕是皇后娘娘再跪它两个时辰,皇上也不会允了娘娘去送七爷儿的!”是啊,皇上毕竟是天子,纵是前儿个皇后娘娘是为了七爷儿说话,可那话儿委实重了些,以皇上之尊,哪里会不恼呢?

“哎……”婉莹也跟着长叹一声,并未多言,此时她看了一眼那念儿心切的玉录玳,心中不免生出同情,乍一思及几月前自个儿在避暑山庄被禁足的日子,不觉那门内之君心性凉薄。

“娘娘,这雨下的大,不如咱们回宫吧。”一旁撑伞的邓昌贵鞠着身子劝着,他话说的婉转,可婉莹明白,邓昌贵是劝她,莫要在皇上气头之上,去管那闲事儿,惹的一身腥不说,正主儿也未必会念她的好儿。

玉录玳讨厌她,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儿。

才入宫的时候,更是没少欺她,压她,若不是皇上处处护她,许是以她的门庭出身,也未必有今日的尊贵。

可恁是如此,婉莹却鲜少恼她,那时的她一心只觉得,毕竟自己是夺人的宠,惹人厌也是应当的,更何况,毕竟有老二和老七的那层关系在那儿,每每她犯错,她总是要替她说说话的。

可如今……

“也好。”婉莹跟邓昌贵点点头,听了他的劝,不是她愿意冷眼旁观,而是如今的她,再不敢高抬自个儿在皇上心中的位份了。

“娘娘……”戴荣似是还想要留她一步,帮着收收残局,可婉莹却只笑着摇摇头,而后唤了身后的丫头秋萍一声,秋萍应声呈了东西过来。

婉莹跟戴荣说:“这是件儿上等的倭锦氅子,料子虽薄却御风最好,西北之地荒凉,虽晒却风冷硬,烦公公待会儿在出征仪的时候交给老七,再帮本宫转告一声儿:凡事务必小心。”

“喳。”见她无留意,戴荣只颔首道:“娘娘有心了。”

半晌后,看着皇贵妃娘娘那一纵人来了又去,又瞧皇后娘娘那一纵人雨里长跪不起,戴荣有心,却实在无力,遂也只得叹息一声后,回了养心殿去伺候万岁爷。

养心殿内,火炭滋滋,龙涎袅绕。

已到四月,这紫禁城的炭火只有这养心殿还不曾断过,此时保酆帝正披着一件皮氅子,伏在案台前低头书着什么,时不时会抬头端起杯子饮茶,而一饮,便是一杯。

瞧着几个小奴才前前后后撤下去的几个空杯,戴荣不无担忧的摇摇头。

皇上的消渴症,越发严重了。

“有话就说吧,唉声叹气的干什么?”保酆帝忽的抬头一语,惊的戴荣一呛,竟咳嗽起来。

瞧他那狼狈样儿,保酆帝低声笑了起来,叹道:“东西老了,是不经风啊,可不,朕这一想,你这老东西今年都快有六十了吧?”

“皇上好记性,奴才自个儿都要掰着手指头算上一会儿呢。”

“老喽!”保酆帝笑着摇头,又道:“咱们都老喽。”

“皇上!”戴荣惊的跪地,疾道:“皇上这不是折煞老奴呢么,皇上正值壮年,哪里称的上一个老字!”

保酆帝摇头笑笑,一时又觉嗓子干痒,习惯性的端起茶盏,一饮过大半后,叹了口气道:“你这老东西,别说这些耐人话哄朕了,朕的身子什么样儿朕自个儿心里清楚。”保酆帝揉揉手腕,摇头笑笑。

瞧瞧,如今不过写了会儿东西,竟都觉得疲乏难耐了。

“皇后还跪着呢?”保酆帝问。

“回皇上,却不曾动过。”戴荣回罢,瞧今儿皇上脾气甚好,又不免多说了句:“皇上,外头的雨越发的大了,皇后娘娘——”

“好了。”保酆帝挑高了声音喝住了他。

戴荣立时明白了皇上的执意,便不敢再多说一句,然却不想保酆帝却忽的长叹一声,又道:“可觉得朕冷血无情?”

戴荣忙道:“奴才不敢。”说罢又思及这保酆帝的性子,又道:“奴才伺候万岁爷这么多年,知道万岁爷从不以怒意定事,奴才想,万岁爷不让皇后娘娘见七爷儿,必是有深意的。”

“最了解朕的,还是你这老东西啊!”保酆帝摇头失笑,一时又挪开镇纸,拿起桌上墨迹还未干的纸张,看了一会儿,叹道:“慈母多败儿啊,老七这小子哪里都好,唯缺一样,就是凡事过于由着性子,无法无天些,朕若不硬起心肠来,对他是百害无一利的。”

戴荣颇为动容的道:“皇上的一番苦心,他日七爷儿必会明白的!”

“好,朕就等着这一天!”保酆帝笑笑,而后又把那墨迹已干的纸张叠了起来,又吩咐戴荣道:“拿个匣子装起来蜡封,等老七镇压了叛逆,到时候再给他不迟。”

……

半个时辰后,当保酆帝随一众侍卫起驾离开养心殿时,他看都不曾看过玉录玳一眼。

彼时的玉录玳已经全身淋湿,膝盖被雨水凉的有如针扎,佛尔果春一个没扶稳,这一主一仆竟险些摔到。

玉录玳恍惚喃喃:“皇上好狠的心。”

“娘娘!”佛尔果春心急的唤着,尽湿的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她从太监手里接过油纸伞,边撑着,边拿着手绢给玉录玳擦着脸,看着自家主子冻的一张脸白如纸张,嘴唇青紫,眼中圈着眼泪,却倨傲的不肯滴下,佛尔果春心疼的叹道:“娘娘你又何苦如此!如今七爷不过是去镇压些流匪,皇上准了集结将士三十万与他,必会得胜归来的,咱们今日见不着,他日七爷也定会还朝的,您又何必自个儿折磨自个儿,祸害自个儿的身子呢!”

玉录玳呆呆的看向那雨中不知名的方向,喃喃道:“回来?回来?回来……”她恍恍惚惚的嘟囔着这两个字,眼泪也不无声息的流了下来。

她看着佛尔果春,悽笑道:“老七不会回来了。”

“皇后娘娘这是哪里的话?这儿是七爷的家,他不回来去哪儿!”

“去哪儿……”她不知,可打从他求她不要将叔荆怀孕之事告诉任何人,打从他求她忤逆皇上,替他做那场戏的时候,她就知道,老七这费尽心机的一去,怕是存了再不返京的心。

她就知道,恁是她万万个不愿意,也从来无法拒绝儿子的苦求……

她就知道,他的儿子,一个个真真儿是像极了她,情种……

她就知道,此一别,再不能相见……

“呵……”玉录玳呆呆的笑着,伞边缘的水滴到了眼中,冰冰凉的混入了热泪中,她渐渐觉得视线模糊。

闭上眼睛昏过去之前,她祈求上苍,万万佑他此去平安无舛。

……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清史》记载,保酆二十四年,四月初九,皇帝命皇七子延珏为靖远大将军,出征甘陕,征白莲流匪,赐敕印,躬自临送,祭堂子,纛神,如亲征仪。

棉雨不曾停,淅淅沥沥洗刷着北京城,然此时午门外的广场上,十万名配甲带刃的将士们,却站挺如松,如钢浇铜铸一般,一动不动。

正对着他们的是,卤簿黄幄之中的御座上,端正的皇帝,他的一旁陈敕印檐东案,座下王公百官会集,簇拥着铁甲披身,一身英挺的大将,睿亲王延珏。

是的,睿亲王。

就在此前,皇帝才接连传下了三道圣旨,一是大赦天下,二是甘陕地区三十年不加赋,而这最后一道,便是复了延珏那睿亲王的位份。

一时间,文武百官齐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可彼时人人心中又是一番猜度,皇上如此,不是等于把这平乱的千秋功名,拱手送了七爷儿?

如今又复了七爷的亲王位,莫非……

有心人四下探去,待瞧见那皇上压根儿没许过七爷儿一个笑模样儿,那悬起的疑心又落了下去。

到底是多想了,不过是照例的安抚民心罢了。

可围观的百姓哪里懂得这些,他们一心只激动在那大赦、减赋的仁政上,纷纷高呼着皇上万岁的同时,心下都念着那皇七子的好儿。

午时正刻一到,激愤人心的钟鼓乐声响起,五凤楼下,是震天动地的大炮声。

待罢了,但瞧那龙章凤姿的睿亲王遵仪率一众出征官诣拜位跪,同时,由武英殿大学士果齐司浑奉旨宣满、蒙、汉三体敕书,而后睿亲王上前,授大将军敕印。

在此之前,百官各有各的心思,百姓也多是瞧瞧热闹,毕竟这老北京城的人,无人不知,这京城第一顽主儿的名声,无人不晓,这初生牛犊从未去过任何战场。

然——

当那重甲佩剑之高擎身姿,一步步缓登向阶前时,众人的视线都不由得被攫住了。

此时,人们已经分不清那窒息压迫感究竟是来自天降棉雨,还是那鼓乐齐鸣,彼时人人能做的只剩屏住呼吸,看着那墨黑铁甲,在棉雨中,闪耀寒芒。

“靖远大将军上前接印!”总管太监戴荣高呼一声后,但瞧延珏屈膝跪下去,微微颔首,双手擎至鬓角两侧,接过那墨玉印鉴,而后朗声道:“末将领命!”

之后起身,转向众将士,挺然而立,举起帅印。

但听万众将士,齐声高呼,“将军必胜!”

那十万将士齐呼声之雄浑,有如上苍惊雷,撼地动瓦,直叫所有人都不敢存轻视之心,待罢了,以宝亲王延璋为首的文武百官,纷纷跪地,连呼三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起身,延璋望向正跪受赐酒的弟弟,满面欣慰。

尽管他此时面容漠然,愁容可见,可他知道,他此时心中定是早已万马齐奔,老七等这一天,太久了。

饮尽酒后,延珏只道:“儿臣此去千万里,唯愿皇阿玛保重龙体安康。”

“嗯。”保酆帝漠然的哼了一声,似是恼,可心中却是慰叹道:这小子今儿没提寻人的事儿,算你还有心。

保酆帝也不再多说一句,戴荣瞧着尴尬,忙插空取过了皇贵妃娘娘拖他转送的氅子,呈给了延珏,只道:“七爷儿,这是一早上皇贵妃娘娘托我给您送来的,此去路远,您要保重啊!”不知怎地,说到这儿戴荣竟还哽咽了起来。

“谙达这是做什么?”延珏骤起了眉,却不是真恼,论起来,这戴荣也算是瞧着自个儿长大的。

戴荣抹抹眼泪儿,破涕为笑道:“人老多情啊,七爷儿可千万别笑话我这老东西!”

“谙达也要多多保重。”延珏这话一说,戴荣都愣了,这哪里是那浑小子能说出来的话啊!

这么一说,他的老泪又冒了出来,嫌弃自个儿实在丢人,遂低着头后退几步,偷摸的擦着眼泪去了。

相比之下,反是正主儿保酆帝板着一张脸,面无喜色,乍一看,竟真的像是对着将士的帝王,可若是再仔细仔细瞧去,那手中的碧玉珠,却是转的快而不稳。

这父子俩此时瞧着,真真儿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二人皆是面无波,谁也不曾说话,就这么相互较劲一般,直到许久之后——

保酆帝才淡淡的道:“你只记得,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儿臣谨记。”延珏倏的跪地,铠甲声铛铛作响,他连行三个叩拜大礼后,避过了保酆帝那尽管隐藏的很好,却担忧难掩的眼,只道:“儿臣这就上路了。”

延珏不再看他,起身旋踵。

然,他却不曾想,此一番,竟是永别。

……

此后种种仪仗,酬军誓言,升旗奏乐等等,暂不赘述,咱们只说一件,当王公重臣一一上前把酒赠言时,延珏不曾想,那个昨儿晚上从他手底下拣了一条命的僧格岱钦竟会送他这份大礼。

当僧格岱钦命人将那半人宽的大木箱子交给延珏时,他与延珏道:“这是在下这些年手书的一些用兵作战的心得,还望七爷不嫌弃,此去能有用上之处。”

“僧王实在过谦了。”延珏淡漠却不失礼节的道:“得战神亲传,本王如获至宝。”

此言非虚,论领兵打仗,这天下间,让延珏敬佩的,僧格岱钦绝对是头一人,延珏虽在某些方面是个小心眼子,可也总存了英雄惜英雄的心。

“那就静候七爷凯旋佳音了!”僧格岱钦笑笑,诚挚的作揖道:“保重。”请要护好她。

后半句,他自是没有说出口,可他知道,他明白的。

果不其然,延珏看了看他,只觉得闹眼睛,遂,众目睽睽之下,朝僧格岱钦,走近一步,附耳过去,低声道:“本王的东西,不劳你惦记,收起你那些心思,你会活的久一点。”

待起身,延珏面露笑意,僧格岱钦也随之笑了。

而那有幸旁观之人瞧得云里雾里的,纷纷纳闷儿,什么时候这睿亲王和僧王的交情这般好了?

……

好勒,咱且擦擦脸上的雨水,换身儿干爽衣服,咱们换个场地,来瞧瞧咱们猴儿。

要说这老天下雨,有得时候就跟那狗呲尿没啥区别,这一抬腿儿,挑个畅快地方一呲,哪里管的了歪不歪,正不正?

就说它今儿这一呲,呲歪了,于是这一个北京城,内城阴雨绵绵,外城却是干爽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