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诗曰:

龙家九子顶犄角,凡间百姓乱了套。

昨日花酒今日嗖,果腹只剩破馒头。

叹也,罢也。

谁叫他凭势做春秋?

却说那北京城中,是得意的人多,失意的也多,咱今儿这回便从一接连失意的人说起,谁呢?

列为看官许曾记得咱小猴爷儿第一次身份败露逃跑时,曾行骗术把重伤在身的谷子所交给的那个酒肆的小哥儿?

正是白扇是也。

却说那白扇连日来可算是头上长了青苔,霉了个底掉,他原在大兴一酒肆做的虽不畅快,可总算能谋得一口饭吃,可就在月前,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酒肆今年这执照上头就没给批下来,酒肆没了执照,那紫禁城里头可是连城门儿都进不去了!

嘿!白扇纳了闷儿了,“诶,我说,老板他表哥不是在那敏亲王府上做帐房么?都说那大福晋年年给打点,怎能今年就漏了筛子?”

“我瞧着啊,八成他那老表开罪了主子,惹了人家怄气了!”

“噫!不懂您可别瞎说!”

“嗬,瞧着您懂?”

“别说,咱还真听到点儿风。”

“啥风?赶紧说说!”

“知道最近京仓出了那鬼偷粮的事儿不?那些个倒了霉的黑心官儿,可都是大王爷的人!那二王爷从热河回来,拿着万岁爷的令箭,当即就斩杀了一十三人!那血溅出来,粮食都是一片红啊,煞是吓人!”

“哦呦,可这跟咱有啥关系?”

“嗬,说蠢你还真蠢,如今那二王爷拿了把大刀生劈在敏亲王府的头上,这个节骨眼儿上,谁活腻歪了,敢再惹事端!”

“……”

老百姓论政,瞪眼瞎扯居多,可管它是真是假,反是他白扇丢了饭碗。道是比别人运气好,他在京中还识得二位朋友,他虽不知昔日自称‘黄凤’的正是那七福晋,可他却因同谷子的几日相处,阴差阳错的同那书生陆千卷成了朋友。那陆千卷虽身无分文,可却也因是贡生中的佼佼得无数文人墨客青睐,在他的推荐下,白扇这大字儿不识一个的粗人竟能在望远阁书肆捞了个小工做做。

只可惜这好景不长,才做了不过月余,一日竟来了几十个官兵,进屋便是好一翻查抄,到后来说是抄到了什么‘元南山集’什么‘反书’,竟当日便带走了老板全家三十五人,这全京城最大的书肆一夕间就这么给查封了。

白扇又纳了闷了,他赶紧收拾收拾想去问问那陆千卷,可等他到了贡院附近,才知道今儿是北闱放榜日,他原想:嗬,千卷那学问定得了个好名头!可等他到了跟前儿,才瞧见那被一堆官兵围着的上百个书生,抬着那孔子的像游街呐!

那打头叫的脸红脖子粗的可不就是陆千卷!

“千卷!千卷!”白扇扯脖子叫他,可他闹的凶着呢,哪里听着着他喊?

后来等官兵把他们通通带走时,白扇才听周围的人说:“嗬,你不知道?!说是那榜前头的都是盐商贵胄子弟呢!那些个公认有本事的,大多落了榜!尤其是那个打头的保定贡生更是倒霉!说是现今那桂榜头名那陈揽籍八成是在他的试卷上直接改了名字!”

“啊?!”白扇火了:“岂有此理!”

乌呼唉哉,能拿这理字说事儿的,多是糊涂人,道理从来都是制约人安分守己的,而不是给人当法律使唤的。

这白扇不明白,这时候的陆千卷他也不明白,直到他日后成了那权臣之时,他才算真正明白,君子若要出仕,必须在前头惯上一个‘伪’字。

闲话休叙,咱接着说,却说眼见陆千卷被带走后,慌的没了主意的白扇赶紧去了那睿亲王府,待到了那大门之时,只瞧那崭新的金字匾额,诶?这原先的四个字怎么成了仨?

那要转去后门儿送菜的小哥儿一副瞧呆子的样儿:“呦,您不知道啊,如今这七爷儿惹恼了万岁爷,可是给夺了亲王的头衔儿了!这不?原先的睿亲王府,如今就胜了睿王府仨字儿了!”

“呦,竟是这样儿!”白扇摇头叹叹,瞧瞧天,晴呐,太阳老大啊?可怎么他到哪儿都觉得行了霉运呢?

白扇告知了谷子那外头生了乱子,谷子一听,慌了,赶紧便随他走了,随后二人一打听,得知那百余书生都给关在了顺天府的牢房,谷子急了,那跟落了虎口有什么区别,万一来个杀人灭口……可如今小爷儿,王爷都不在,她求谁去?

一番琢磨,她只能去求二福晋舒舒。

可这一去,热闹了,侧福晋舒玉竟也在!她进园子的时候,二人正吵的不可开交,彼时谷子才听出些门道来,原来那顺天府的监考官,正是她俩的亲兄长,舒噶礼?!

待舒玉一番吵闹离开之后,谷子还是硬着头皮去求了舒舒:“奴才一早便与那陆千卷私订了终身,求二福晋看在奴才一片赤诚的份儿上,救他一命!”

“你放心,便是你不来求我,我也会保那些贡生一命。”舒舒不是个糊涂人,如今事情闹成这般,若是强行镇压那些个书生,那乱的可是几世的口舌,而她那不争气的兄长迟早给二爷带来祸患!

亏得舒舒赶忙进宫去见了皇后玉录玳,也亏得玉录玳明白个中厉害及时派人去了那顺天府放出了那百余书生转为刑部收监,要不然,那被屈打的几乎剩一口气儿的陆千卷能不能活着见到谷子都是另一说了。

谷子见到陆千卷时,已经是延珏回来之后了,这次不是谷子去求见的延珏,而是延珏先传召的她。

时隔两个多月再次见到这七爷儿,莫名的,谷子竟有些畏怯,按理说那七爷儿已然是一派漫不经心端着烟袋的模样儿,可她就是觉得他周身的气场比从前的纨绔大有不同,稚气退了个无形,剩下的全是果子成熟的感觉。

她有很多想问的,却是延珏先开了口:“想必你也听说那猴子的身子了,本王怕她路上颠簸,便让她随后缓行,估摸过几日也就会到了。”

猴子。

只这一个称呼,谷子也明白了秋狝这段时间二人已经扯开了之间的薄纱,她心叹着这猴子的一颗糊涂心终于不在这么单挂着了,可又一想延珏当因她小产当众退婚的消息,不免鼻子一酸,抽搭两下便湿了眼眶,她哽咽的道:“主子得七爷厚爱,真真儿天大的福份,奴才给您叩头了!”说罢谷子当真伏地铛铛的磕起头来。

延珏抽了一口烟儿,瞇着眼儿道:“得,快起来,别磕破了头,给那烈货知道我训了她的姐妹儿,还不得跟我好生闹一番?”

姐妹。

延珏又用了这一个词儿。谷子本就是个精的,她更知那坐上的七爷是个更精的,如今这科场案火烧屁股的时候,他能闲出空来找她一个小丫头说啊,道啊的,肯定不单单是说闲话儿那么简单。

一番思忖,谷子也表了态度:“七爷儿若有话儿不防直说,您的吩咐便是小爷儿的吩咐,奴才能办的必定竭尽心力。”

“呵……”延珏笑笑,“跟什么人久了还真像谁,你这丫头到是个痛快的。”

谷子低头不语,却听延珏忽的漫不经心道:“我听说你与那陆揽籍私交颇深?”

“回主子,却是。”谷子实话实说,并未矫情。

“那想必你也知道他如今的境况。”

谷子点点头。

延珏却笑着摇摇头,半晌道:“不,你不知道,他陆揽籍也不知道。”对上谷子瞪的老大的眼,延珏抽了一口烟,接着道:“他陆揽籍自以为一腔赤诚一心评判不公,却不知自个儿根本就成了别人手里的鸟枪,等到人家用完了,飞鸟尽了,良弓必是要藏了,便是如今科举案大肆一逞后,又能如何?明年他金榜高中又能如何?朝中两派,受他牵连的自会厌恶他至极排挤他,而那些利用他的,也巴不得沾不上他这个腥,与他撇个干净,到时候他是什么?君子报国?呵……他不过又是一个书生无用的笑话。”

谷子不说话,因为她知道七爷说的是活生生的道理。

不失节奏的敲击着桌子,延珏说:“如今本王怜才,道是想给他只条明路……”

谷子抬头,揖道:“七爷只管吩咐,奴才会去劝说他的。”

……

初冬将至,刑部的大牢里阴冷异常,于是一时间,那地上的干草便成了紧俏的玩意儿。

靠近里头的一间大牢房里,十几个人因为抢那干草竟大打出手,一个个是撸胳膊挽袖子,嘴里连连骂着祖宗爹娘,飞拳出腿的只为夺那保暖的干草,瞧他们那一个个市井泼皮的模样儿,谁能想到月余前还都是满口孔孟之道,仁义礼智信的书生?

诺大的牢房里,打的好声欢闹,无人去注意那角落里倚在墙上的人对他们撇过来那蔑视的一眼。

陆千卷气的发抖,他想大声质问他们气节何在?!可他俨然没了力气,便是一日两餐不曾亏待他们,可他身上的伤委实太重了。

顺天府那一日不过三个时辰,却把能用的酷刑都在他们这些人身上用了一遍,而他尤为严重,那钩穿了锁骨的铁钩子几乎要了他的命,那时候的他悲观的想过,也许这辈子就这么完了,可他陆千卷无悔,他的铮铮铁骨不肯低头自有后人评说,然他却有憾,视线开始模糊的时候,他看见了中秋那晚的月亮,好大,好圆,好亮。

那晚她带着桂花饼过来看他,她穿了一身鹅黄衣裳,好美,好漂亮,像他家乡漫山遍野的小黄花儿一样,随便哪一眼,到处都是她。

她娇俏的喊他:“书呆子!愣着干什么!我这手都酸了!”

他像呆头鹅一样迎了上去,动作慌张,他想说:怎么这么多天没过来了?可这话一出口,却偏生变成了:“你个姑娘家的别老往这儿跑,让邻居瞧见了,像什么样子?”

“我呸!你个假正经!这会儿又人模狗样的数落我了?当初把我带回来住你屋儿一住就是那么多天,怎么没见你怕别人嚼舌根子!到如今你道是又怕了!怎么着?就那么怕人说你道貌岸然呐!”

“你!”也不知是给气的,还是给戳中了心事,陆千卷脸红了个底儿掉,“你这姑娘家怎么那么不知羞!”

“我不知羞?哼!好啊!那我今后就跟你一样儿把道貌岸然摆脸上,把男女授受不亲放心上,再也不来看你脏没脏死,再也不管你吃的是菜是根,再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