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却说僧格岱钦这一举动,整个殿前的人为之哗然,众人或是心下暗忖,或者交头接耳,人人自有一番看法儿。

如那些久在深闺的妇孺,大抵想的是那些风花雪月之事,或是青梅竹马,亦或木石前盟,凡此种种,俱是那数不完的风流逸事,道不尽的绵绵情意。

而在那些食禄多年的朝官瞧来,这一举动,则明显带有政治色彩。

如今僧王还朝,虽缴了兵权,然出身科尔沁左翼后旗的他原就身系蒙古外藩势力,再加之如今多年征战,杀命四方,军中威信极高,且不说随其多年的征北大军,只说在京中军营,僧王也是神一般的存在。

在他还朝之前,因大皇子延玮之母,已故的慈仁皇后博尔济吉特氏亦出身于科尔沁左翼后旗,论辈分算是僧格岱钦的姑母,故,朝中自是将他归为大皇子一脉,而如今保酆帝一旨令下,将原系延珏姻亲一脉的果府四小姐指给了他,这背后的意思无异于将僧格夹在二者之间,明着说叫均衡势力,杜绝朋党之争,暗着说,这一步,就像是把一枚‘卒’置于那棋盘的楚河汉界之间,两头怀疑,谁也不会轻举妄动的僵死之棋。

所以,如今这僧格岱钦这一允一拒,在有心人看来,更是同保酆帝的一番博弈。

正所谓‘大凡物不平者得其鸣’,他这不拒绝,却也不完全应允,正像是在说,我僧格岱钦本无心倾轧任何一派,可若是以此相胁,大可不必。

当然,以上种种皆是旁人猜测,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僧格心里究竟作何之想,无人得知。

然,有二人如今作何感想,列为看官定能猜出十之有八。

那就是,咱离星火燎原不远的七爷儿和那眼珠子就快瞪出眼眶儿的小猴儿——

“诶——”舒舒扯了一把那蹭的站起来的小猴儿,待坐下,桌上的十数双眼睛都或错愕,或疑窦盯着她。

舒舒才皱皱眉,难得端出不悦的架子瞥向周遭,却因‘当啷’一声,众人的视线又换了方位。

“福晋!”

眼见那一杯滚烫的茶水如数洒在乌林珠身上,身后的丫头赶紧上前擦着,一桌子的妯娌也赶忙凑了过来。

“哎呦!大嫂,你的手——”舒舒小心拉起乌林珠的手,但见那一双皎白的手被烫的一片通红,那严重之处还起了星星点点的水泡。

“……无妨。”咽了口唾沫,乌林珠眼神闪闪,摇头笑笑,压住了那翻涌的哽咽,然尽管如此,此般不寻常,却还是逃不过三人的眼睛。

一是离她极尽的舒舒,二是始终察言观色的婧雅,最后,是咱一直瞄着乌林珠那裙下一直死死碾地的花盆鞋的小猴儿。

瞄瞄她,再瞄瞄那僧格林沁举着的蒙古剔,再再瞄瞄她,再再再瞄瞄那僧格林沁的身形——

小猴儿倏的一炸眼儿,“乌林珠?”

“叔荆!”舒舒低喝,皱眉‘佯怒’,“大嫂的闺名岂是胡乱唤的!”

丫的,还真他妈是介烧鸡正主儿!

“大……”那‘爷’字还没等出口,舒舒瞧着不对劲儿,赶忙拦在她身前打着圆场,“瞧瞧这老七媳妇儿,心直口快的,瞧着大嫂你这烫着了,一着急连闺名儿都唤出来了,这亏得嫂子你人浑厚,这若是那些个泼辣的,还不能容她了。”

这话前后儿一堵,恁是如何,乌林珠也没有说辞,当然,便是有,此时此刻,她也没有心情去恼这些。

“都是自家妯娌,说这些不是生分了。”乌林珠僵直的扯了一个笑,接着站起身来,只与诸位道,“你们先坐,我且去换个衣裳。”

“嫂子快去,夜里风大,可别再着了凉。”舒舒浑和的嘱咐着,一桌儿的妇孺也跟着‘关心’的应着,只余小猴儿一人正甩着头瞧着那头儿把蒙古剔收起来的僧格岱钦,咬牙切齿——

“七弟妹,陪我去可好?”乌林珠的一句话,让一桌子人都怔住了。

这是怎么个意思?

可不,介是嘛意思?

小猴儿比她们还纳闷儿。

沿着西侧的红墙青砖,从殿前一直走到后院儿的偏殿的一间耳室,除了听那花盆鞋儿敲在青砖上的嗒嗒嗒声儿,乌林珠不曾与小猴儿说过一句话。

坐在室内的炕塌上,小猴儿瞇着眼儿呷着茶,瞧着那些个奴才来去折腾的给乌林珠换着那繁杂的服制。

这乌林珠长的不算美,可胜在天庭饱满,地格方圆,那典型蒙古人的肉肉的下巴,加之那养尊处优多年散发的贵气,整个人瞧上去极为福态,可是——

丫的,僧格岱钦瞎吧!哪儿哪儿跟她像啊!

除了身高差不多,那身段儿怎么瞧着也比她圆润了不只一圈儿啊!

自然,小猴儿不知,那十几年前,未曾生养的乌林珠的身段儿真真儿和她极为相像,她更不知,自十几年前僧格离开科尔沁入营后,她们便再未见过,她更更不知,庙会那晚,收到僧格岱钦的一封密函后——

乌林珠,真的去了。

如她日思夜想的一样,那个曾经的草原上愣头愣脑的小伙子如今已经长成大男人了。

他就那样背手而立的站在人群里,即使带着面具,也像是那空旷大地之上的一团烈火,熊熊燃着,跳跃着,让人完全无法不去看他,不去想他,不去接近他。

面具下,乌林珠泪眼早已模糊了双眼,她在心里一声声唤着,像是曾经他拥着她纵马旷野时一样的唤着——

僧格,僧格!

然,只差几步,她眼睁睁的看着他揽住了另一个带着同她一样面具的女子,像无数次梦里那样儿,紧紧抱住。

他,不认识她了。

她听不见他抱着那人许久说了什么,可在甩开那人的时候,他说的那句话,她听见了。

过去的都过去了,你这又是何必?

是啊,何必呢?

当她十年前跪下接了那道旨意,嫁进京城的时候,她就该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如今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额娘,而他也接受了皇上的指婚,就要成家——

她清醒的知道,她们之间不该再有任何情份,可当他举起那蒙古剔刀说非那人不娶时,漫在心里的酸涩,让她无法理智——

“那剔刀的主人你可认识?”

在摒退了所有奴才丫头之后,乌林珠状似无意却音调颤抖的对小猴儿道。

嘛?

小猴儿挑眉,斜眼儿瞄着眼么前儿身子微微前倾的大福晋,怔了怔,只片刻,眼珠儿一转,扯了扯嘴角儿。

“大嫂说笑了,我上哪儿认识去?”

“……呵。”乌林珠干涩的笑了笑,而后上前坐在小猴儿的对面儿,端起茶杯呷着茶,掩饰着不自在。

小猴儿的脑子也转着,她这会儿也没琢磨明白,这话儿怎么着就问着她了?

“论起来,僧王也算大嫂的表兄,介兄长的事儿,你该比谁都清楚不是?”小猴儿拿话敲打着她。

乌林珠顿了顿,笑的有些僵,似的打着圆场,说着合拢话儿,“没,只是从前听僧格说起过,许是个天津人。”

“哦~”小猴儿瞪着眼儿,嘟着嘴儿点点头,介下她明白了——

合着那晚上,她就跟旁边儿瞧着呢,面具底下的人虽瞧不着,可她这口天津味儿的蒙古话,可却是给她听了去。

呼——

小猴儿心里舒了口气儿,心下琢磨着,可下那天她鬼使神差的说的蒙古话,要不然,她介当完烧鸡还他妈得当轮婊子。

妈的!

脑子里乎得映出俩喷火儿的狭长眼儿,小猴儿呷了口茶,嚼嚼入嘴儿的茶叶渣子,那股子涩味儿泛上舌尖儿上,越嚼越不是味儿,

嘿,就说她这是招着什么路子了?

……

好,说到那双狭长眼儿,列为看官定是摩拳擦掌,拭目以待,成,您瞧——

且说那太和殿前,日晷上的阴影已指向正南方,天色擦黑,掌灯数百盏。

才刚僧格岱钦的一番举动已在保酆帝的一句不冷不热的‘僧格真乃重情重义!’后,成为了一段插曲。

“朕成全你,今儿就将果新家的四丫头指给你做侧福晋,待她丁忧归来,择吉日完婚!”

一道旨意,订了两个人的一生,在此之后,保酆帝却矢口不提那嫡福晋或蒙古剔的主人之事。

明眼人都知,保酆帝,甚为不悦,然不过此一番婚配小事,说到底也掀不起什么千层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