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宏道良久无声,好一会,他艰难地道:“她……你们母亲她不是那个意思,你莫要寒了心。”

许双婉轻轻一颔首。

她懂,是无心,所以没怎么介意,也不能介意。

只是该说的要说道清楚。

这一次是没有出事,但下一次,她不想她在前面拦着刀山火海,后面却有人在哭她为什么不管她。

那时候,饶是她就是身高十丈,以身替侯府撑起那张脸,侯府到死,连道身影都不能留下,又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让她怎么忍心面对为这个家已经费尽心机,殚精竭虑的丈夫。

儿媳妇掉头看着大门静默不语,宣宏道长叹了口气,问她:“他如何了?”

“您随我去看一看罢?”

“可能?”

“您随我来。”

许双婉这厢回了屋,叫了下人去请胡大夫,方才坐到床上,拿起他那只伤口狰狞的手道:“刚才他睡下,我就去您和母亲那了,也没来得及帮他包扎。”

“你怎么……”宣宏道责怪的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

他知道他们刚才催的有多急。

“儿媳已瞧过,上了点药,晚一点也无碍。”许双婉垂眼,这厢睡梦中的人感觉到动静,眼睛张了张,她伸手拦上,与他轻声道:“是我,我回来了,你接着睡。”

宣仲安又安静了下来。

“也不知他在外面出了何事,等他睡来再问罢,现眼下就怕他发烧……”许双婉拦着他的手没放开,伸出另一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回头朝宣宏道轻言说:“父亲,他已尽力。”

他已经竭尽他所能了,他不可能面面俱到,家里只能靠他们在家的这些人,不能让他在外面拼命厮杀着,家里的人却问他在哪。

谁能做到哪都在呢?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那躺在床上睡着的人也很安静,他躺在那静悄悄的,那苍白毫无血色的脸,看着虚弱到近乎软弱,而他的妻子低着头看着他,半佝楼着腰轻抚着他的头的样子,看起来也很温柔,那种温柔就像柔水一样密布在他们当中,包围着他们。

他们那一幅静谧无声,彼此相依为命的样子,看得宣宏道鼻间酸楚,一时之间,竟不能再看他们,他别过脸,两道老泪无声无息地掉了出来。

他知道世事艰难,心道自己太苦,也知长子从小不容易,却不知,原来他已经艰难至此……

等胡大夫来了,也是没出许双婉意料,胡大夫朝少夫人摇了摇头,“是有发烧的征兆,等长公子醒来再说罢,有些药得他醒来老朽才敢用。”

“等他醒来再说不迟罢?”

“不迟,他心里有数。”

“诶。”

许双婉送走了公爹,陪他睡了一会,睡到一半,她被恶梦惊醒,坐起身来就找望康,但望康不在,她好一会才想起他不在,被她送走了。

这一刻,许双婉的眼泪掉了下来。

她的孩儿啊。

**

朝廷休朝,但京中很不平静,连不知情的百姓也是莫名浮躁,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

果然,四天后,凉州,洛州两地的三十六万大兵,抵达京郊。

凉州,洛州乃军卫州,坐位于沂京东西两边,抵达京城,从行军道过来步行至多三日光景。

三十六万雄兵大临城边,全京城所有的人都震惊了,连带文武百官。

他们知道他们的圣上这些年把凉、洛两州当成了军州,囤养了不少将士,却不知这两州已有了这等规模。

宣仲安身为户部尚书,这下也是明白了为何户部每一年的粮库都要空虚大半的原因了,拔粮至军州,原来养的是这一大群大兵。

凉州与洛州只设都督府坐镇,都督府上有大长官大都督一名,副职提督两位,下有总兵、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及把总数百位,这一次,光领兵的有官衔者就来了上百位,他们穿着盔甲,骑着铁马铮铮入了京城朝拜圣上,这惊动了沿路看到者的心神,一晌之间,众人人心惶惶,不知道出什么大事了。

宣仲安在家只呆了两天,就去了衙门公部,朝廷不上朝,宫里他也进不去,他一直就呆在公部办差。

这里还离皇宫近一点。

这几天,连续有内阁阁老进出宫中,而肖宝络一直呆在宫里没有出来,宣仲安把那天他在宫中与宝络的接触、和说的话想了又想,一遍又一遍地确定了他没有露出什么不可原谅的破绽来。

他们的成败,就全系在宝络一人身上了。

这厢肖府,戈玉瑾和林八笑收到了宣仲安那边的消息,也沉得住气,没有去找宣仲安,就是两人一直在商量着要想个办法进宫才好。

“我怕宝络吓得尿床。”这天说起非要进宫的理由,戈玉瑾又道了一句,他身为三人的老大,对宝络的胆子从来不敢过份高估、展望。

“唉。”林八笑白了他一眼。

宝络不是以前那个宝络了,他长大了,但林八笑还是觉得他们兄弟三人在一块的好,有福不一定要同享才行,但有难可以一块担一担,他们三人说起来是他和玉瑾帮着他,但实则是宝络一直在帮他们,像他,他不在乎自己的穷困,但没有宝络供他吃喝,带着他看眼界,他也成不了如今的林八笑。

“你叹什么气?想法子啊!”戈玉瑾拍了他的头一下。

“有银子没有?”

“打点啊?”戈玉瑾提着他领襟,“来来来,我给你银子,你去宫门前跟那些官爷打点打点,我看他们不揍死你!”

那些人一个有他们一个半高,手里□□一刺过来,他们就一命呜呼了,还打点!见面了,磕头喊祖宗才是真的。

“行了,”林八笑拉开他的手,“我们只有一个办法,等宝络找我们,要不你还能把这皇宫当是金淮,想去哪家刨个狗洞就钻进去啊?”

“嘁。”戈玉瑾甩开他,“那是我儿子干的事。”

“那我问你,有狗洞你钻不钻?”

“钻!”只要能进去,不钻就是龟孙子。

林八笑都不想搭理他了,他也没有什么说笑的心情,就跟老大道:“好了,我们做好准备就是,要看形势的。”

而形势如何,肖宝络先前还看不明白,只是等那百位武将带着一身的肃杀之气进宫来后,他顿时心凉得觉得屁股都是凉的。

这下不用再多想,他也明白了他义兄为何再三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要他再装下去了。

老皇帝宴请他们时,宝络看着这些与普通百姓截然不同的武官,整个人都是呆的,嘴巴也是张的,还有口水从他嘴边流了下来。

凉州与洛州的两位大都督都坐在老皇帝的左右,离的很近,看着坐在老皇帝身边的私生子看他们都傻了眼,也是好笑。

凉州的那位大都督还朝这位宝贝皇子敬了一杯酒。

肖宝络还不算太失态,回敬了他一杯,又昂着头,问着这位威武大将:“这位大将军,你是吃什么长大的呀?”

“呃?”因着这个皇子脸上的惊讶带着仰慕,甚至说来还有些崇拜之意在里头,人有六尺高的凉州大都督被人敬畏很平常,但被人崇拜,还是一个皇子崇拜那就不容易了,他着实不讨厌这个皇子,顿了一下便道:“大酒大肉。”

“大酒大肉?小时候就吃酒了吗?”

“是啊。”哪能啊,小时候家里穷得要当裤裆的大都督含糊地道。

“难怪我长不高,”肖宝络转身就朝半躺在软椅里的老皇帝抱怨,“我十岁那年过生辰,就沾了一滴滴酒,我娘就哭了,说我喝酒以后肯定长不大,不许我沾酒,我小时候就从没喝过。”

老皇帝今日是带着他来见人的,他人还没恢复,身上没力气,也有些犯懒,这厢见宝络抱怨上了,他朝他笑了笑,道:“你娘也是为你好。”

“我要是长景将军那般高,我也可以行兵打仗去了,当什么吏部尚书啊……”肖宝络嘟囔着,“我还能被奉家打那般惨不成?我早带兵收拾他们去了。”

“你不带兵不也收拾了吗?”

“那是您为我出的头,我自己打回去,跟您帮我打回去,是一个理吗?”肖宝络满脸不高兴,“反正不舒坦,隔靴搔痒。”

“还不高兴啊?”

“算了。”肖宝络看着他皱了下眉,“您好好养病罢,别为我烦了。”

说着,他就朝凉州的景都督看去,“我明儿能带我兄弟跟您习武吗?我们身手也练过的!”

那大都督笑了起来。

肖宝络也没在酒宴上呆多久,没一会,他就让老皇帝叫着招待总兵以下的武官离去了,留下的就是两个大都督和四个提督。